“你究竟来普威尔做什么?”宁溪问,“我绝不相信仅仅是因为那封没有得到回复的信。”
“为什么不?你完全不必妄自菲薄。”艾德里安说,在接到宁溪一个瞪视后,他说,“好吧,事实上,我的确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拜访我的舅舅。”
“舅舅?”宁溪说,感到疑惑。
不知为何,他始终对于想象艾德里安的亲戚有种莫名的格格不入感。似乎艾德里安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拥有亲戚这种充满家庭感的组成部分。
“嗯。我猜,你不会对他太陌生。他是一位不管在名声还是做派上都相当出名,并且别具一格的人。”
“哦,真令人好奇。”
“他同样也是一位神眷者。他在月塔住得太久了,我不得不从特拉明德赶来探望他。”
等等。
据宁溪所知,普威尔地区的神眷者,且居住在月塔上的也就只有那一位而已。
宁溪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艾略特主教是你舅舅?”
艾德里安只是说:“他是一位名人。”
“这可不止是名人……”宁溪喃喃,带着震惊后的余韵。然后,他突然笑了,哈哈大笑,让艾德里安不由侧目,“老实说,艾德里安,你究竟是怎样才能把我讨厌的所有要素都集合在一起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贵族们相互通婚,甚至为了保持血脉纯洁近亲通婚。直到近百年,这种规矩才逐渐放宽,允许稍低阶层的人踏入。艾德里安没有一个家世显赫的亲戚才是怪事。
“如果你稍微对我有那么一些关注,调查一下,就能得知我母亲的旧姓,这并非什么机密。“艾德里安说,有些不满,但他更多的是好奇,“你和他怎么了?”
“几天前,我在月塔上和他大吵了一架。”宁溪很快平静下来,“或许不能算吵架,我只是被单方面训斥。”
“真的吗?”艾德里安转过身面对宁溪,兴致高昂。
“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宁溪问。
“我没有。”艾德里安否认道,然而他的眼睛明亮,带着笑意。
“我不是瞎子,我能感受得到。”宁溪说,有些好笑,又有些生气,“你真是个幸灾乐祸的混蛋。”
马车行驶的噪音将他们的交谈声压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狭小的空间显得私密而亲近。遭遇颠簸时,他们的肩膀甚至会碰撞在一起。
偶尔宁溪会震惊自己在艾里德安面前有多情绪化,并且肆无忌惮地发脾气。而艾德里安坐在那里,摆脱了银血贵族们雕版印刷式的冷血礼貌。他开玩笑,恶劣而无伤大雅的,他也微笑,像云朵外缘绽放的阳光。那种真实的触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
“这很难不令人好奇,你在学校甚至不会反对教授的任何决定,更不用说吵架,这对于你的人设是大逆不道的。”艾德里安说,他的身体微微像宁溪的方向倾斜,暗示他对这个话题的热切关注,“我的舅舅为何拥有这种突破常规的殊荣?”
“他讨厌我。”宁溪说,耸了耸肩,“在这种极端偏见下,不管怎么伪装都失去了原始效果。”
“但他仍然愿意接触你。”
“那是因为我带去了一个关于异种的消息。”
“异种?”
宁溪点了点头。
“在一个很意外的场合里,我发现了异种的蛛丝马迹。”宁溪皱眉,回忆着,“你无法想象它们竟然渗透到了如此中心的城市里,在教会付出这么多牺牲之后,我以为异种几乎要消失殆尽了。”
宁溪这句话透露出了许多担忧,释放出一股沉重的情绪。
邪神、异种,作为正神教徒们最大的敌人,几千年来,双方的战斗一直在持续着,尤其是分布在沿海地区的一些深港城市和岛屿,是态势最为焦灼的前线。
教会一直在内部宣称邪神教徒和异种节节败退,遭受重创,然而在普威尔这样的内陆重镇,却发现异种身影,这不得不让人感到深深的忧虑。
教会是否有夸大战果的嫌疑?
“那么,后续如何,主教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艾德里安问。
“你问到了争吵最核心的地方。”宁溪撇了撇嘴,嗤之以鼻,“显然,艾略特主教认为他没有义务告知我任何细节。所以,我当然无从得知后续情况到底如何。”
“听起来你有些愤世嫉俗。”艾德里安得出他的个人判断。
“什么?”宁溪严厉地瞪他。
艾德里安轻轻地笑了,然后说道,“威廉舅舅,他……一直都不能算是好相处的人。他对事物的要求比较高,这导致他难以容忍那些不达标准的。他有时候有些严厉。”
“只是有些严厉?”宁溪说,感到好笑,“你真得听听他对伊利亚德当下教育水平和毕业生能力的评价。他声称这所学校已开始批量生产酒囊饭袋。”
“难道这不是部分事实?”艾德里安脸上的故作惊讶没有过多的修饰,就好像他乐意别人看穿这种伪装似的。
“好吧,我忘了你们是一家人。”
“我们都必须承认,学校对庸才和那些自甘堕落者愈发宽容。”艾德里安说,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显得无情而残忍。
宁溪紧紧皱起眉头,“到底应该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优秀与否?我相信一个人即便无法在主流价值观中发挥作用并不代表他们一文不值。”
“你的意思是说埃比·罗宾森是个天才?”艾德里安笑了,“他甚至能因为一只老鼠而尖叫半天。”
“我没有……”宁溪感到有些气愤,艾德里安又开始曲解并且极端化他的意见,然而他很快又被艾德里安打断。
艾德里安说:“亦或者是戴妮尔?完全依靠抄袭来完成作业,自力更生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人生字典里。“
宁溪几乎无法反驳艾德里安的观点,因为这两人的的确确找不出任何值得称道的行为举止。艾德里安一下就把他将军了。
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神经紧绷,立起防御盾牌。对抗的情绪刺激着皮肤下面的血管,带来微妙的刺痛感。
“那安德烈怎么说?在你的评价体系里,他恐怕也将被划分在庸才一列。”
“卡西尔是个好孩子,他的积极性让人印象深刻。而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证明学校的教授正在愈发无能。”艾德里安嘲弄地说,他看向宁溪,以一种奇妙的眼神,“卡西尔告诉我,是你鼓励他在历史学方面深入下去。在此之前,他从没有得到什么正面引导。”
“他喜欢历史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这本该是教授们的工作,密切关注他们的学生,找到他们在某方面的长处并正确地引导。但教授们做了什么?”
“他们什么都没做。”
艾德里安的嘴角上升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与其说痛心疾首,不如说乐见其成。教授们的无所作为给予他对其他学生施加影响力,塑造个人崇拜的空间。
学生们更乐意唯他们当中的意见领袖马首之瞻,而非德高望重的教授。
“你的那些跟班们难道就有什么天才之举?”宁溪不屑地说道,“但你仍然对他们青睐有加,收入麾下,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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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重标准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宁。”
“他们可能不如你在超凡之力的运用上那么富有天赋和才华。”艾德里安说,恭维之语只得到宁溪防御性的反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很迷茫,充满不确定性。但他们仍然拥有上进心,希望自己在将来做出一番成就。他们渴望得到认同,在历史上留下姓名。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摆脱堕落的深渊。”
“然后跳进盲目和欲望的沟壑?”
宁溪意识到艾德里安有多美化他自身的行为。
他能想象所有那些艾德里安编造的甜言蜜语,威慑与恐吓披上了美丽的外衣,完美外表隐藏下扭曲的恶意。
人们在无知中迷恋他,在恐惧中崇拜他。
“这太功利了,你是在对他们进行思想殖民。”宁溪说。
“我会说,殖民这个词太过严厉了。”艾德里安眯了眯眼,口吻逐渐带有冷意,“我不会接受这样的控告。或者,你对自己足够宽容,对别人的行为格外苛刻?”
“什么?你不能在受到指责的时候随便拉一个人下水来掩盖事实。”宁溪猛地看向艾德里安,愕然,“更何况,我们都知道我在学校几乎是个透明人,你所暗示的毫无道理。”
“毫无道理?”艾德里安挑起一边的眉毛,让语气微妙地游走在威胁和陈述之间,“你接触那些原人学生,每一个。如果不计较人数,我会由衷赞美并承认你拥有比我更精准、更高效的笼络人心的策略。你不拉帮结派,花很少时间在他们身上,甚至不费力维持这些联系。但你让自己出现在绝妙的时间,在他们最困难之际雪中送炭。你用滴水之恩,获得涌泉之报。太高明了。”
宁溪没有回话,震惊于艾德里安的无耻诡辩。这就是艾德里安·费因对他的真正看法吗,利用同情去收获崇拜和支持,永远计算得失的阴谋家?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纵容沉默将他们包围。
“我不需要他们的回报。”宁溪说,语气冷静,超乎意料的深沉。但他的内心翻滚着岩浆,火热而汹涌,几乎要喷薄而出。
艾德里安靠坐在椅背上,大部分身子被车厢的阴影所吞没,而暴露在光线下的那部分脸颊弧度惊人的锋利。
“现在或许没有,但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哪一天需要他们的助力。”
“这太荒谬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单纯想要帮助他们?为什么我就非要从这些行动中获取回报?难道我指望他们在将来的十年,二十年成为什么威震一方的大人物好供我索取?你把你自己那一套逻辑套用在每一个人身上,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
宁溪的话因为马车的急停而突兀地停下。
艾德里安脸色阴沉,他们都知道,宁溪接下来要说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词。
“先生,您的目的地到了。”马车夫在前头喊道。
宁溪深吸了一口气,“你真是太荒谬了。”
当宁溪打开车门,想要下车时,艾德里安开了口。
艾德里安坐在那里,安静,辐射出的阴影却是真正的巨人。
他的表情,他的吐字,他说话的方式,共同营造出令人生畏的气势。
“人们做一些事,不在于他们想做什么,而是能做什么。你可以乐善好施,四处点拨,因为你有这个能力,阅读他们,剖析他们。而这种互动完全是单方面的,你永远不能否认这种权威。”
“权威,就是一种操纵,一种压迫。”
宁溪想要反驳,这些统统都是胡说八道。
但他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