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下马车,鞋子就立即陷入肮脏的泥泞地中。
宁溪忍不住低头看去,艾德里安昂贵的系带皮鞋已经溅上了泥点。
“我说过你不会喜欢这里的。”宁溪轻声说道。
风中飘来媲美下水道的腐烂气息,泔水桶和排泄物随意堆积在道路旁,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成分可疑的积水。往来的人穿着洗得发白,或脏到发黑的衣物。然后是集市标配的吵闹,混乱,缺乏秩序。
艾德里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将文明杖往上提了提,“你想在这里找到什么?”
宁溪只简短回了一个字,“炭。”
他走到马车旁,递给车夫车费,整整10特纳,这让他很是肉疼。如果没有艾德里安,他本来准备步行过来的。
“现在是盛夏。”艾德里安说。
“我打赌你知道十月份就要开始征收炭税了。”宁溪把鞋子从泥地里拔出来,走到一边。
“是的,我知道。”艾德里安点了一下头,“为了这件事,特拉明德已经爆发了数次示威游行。”
“这不会有什么作用的。”宁溪毫无感情地说,“政府允许游行,只是为了让人们的愤怒有宣泄方式。让市民上街,除了面子上难看了点,对那些老爷们有任何不利之处吗?抵御洪水,修筑堤坝永远只能让水位越堵越高,最后淹没所有人。”
“嗯……也许,公务员们会把这些怨气传达上去。”
“传达给谁?元老院?或者拿这笔税钱给他的马桶镶宝石的皇帝?”当宁溪说这句话时,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开前行道路上那些颜色诡异的积水,以及各种粪便排泄物。
这时,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在一阵追赶的玩闹中撞在了艾德里安的大腿上,吓了宁溪一跳。
当然,他只是担心艾德里安会因为这些贫民窟孩子的冒犯而用手杖打断他们的手骨。这曾经是让宁溪幼年时备受惊吓的一场目击。
小孩看了艾德里安一眼,见他没有发难,又吵吵闹闹,毫无歉意地继续向前奔跑,穿梭在各种杂物的间隙中,一溜烟就没影了。
宁溪悄悄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连忙提醒:“你带钱包了吗?快查查,是不是被那群小混蛋摸走了!”
艾德里安伸手摸了一下长裤的口袋,里面本该存在的几张纸币果然消失不见了。
宁溪读懂了艾德里安的表情,“被偷了多少?”
“说实话我不太清楚。”艾德里安说,“可能几克朗,也可能几十特纳。”
“什么!”宁溪大为震惊,“你为什么会随身在兜里揣几克朗?”这绝对是巨款了。他用力地抓了下头发,“是我的错,在马车上我就该提醒你,这里小偷猖獗,必须把钱包转移到更安全的位置才行。”
艾德里安的表情显得非常无辜,“有时候为了不用签支票,用小面额的纸币会更方便。”
“…………”宁溪不知该对艾德里安的小面额言论作何反应。
“你知道,在这儿,我们几乎追踪不到那些小混蛋了。”
“不用担心,我身上的现金只有那些了。”艾德里安说。
宁溪不知是感慨多一些,还是嫉妒多一些,“你说得对,你的支票簿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堆废纸。”
过了一会儿,宁溪又忍不住问道:“你在那些纸币上下了诅咒吗?”
“什么?”艾德里安回头看向宁溪,有些诧异,“你是指,那些小孩回到家之后会不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断成一截一截,脑袋和身体分离,或者是皮肤剥落,身体长满了脓疮?”
宁溪微微歪头。
“不。”艾德里安说,一种奇怪的严肃口吻,“如果我想要惩罚什么人,我更希望自己能够在现场,得到第一手的体验。”
“你真的是个虐待狂。”宁溪摇了摇头,笑着说。
“信息的反馈会随着层级而衰减,这是事实。”艾德里安说,然后发现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滩巨型污水坑,不管他们计划怎么渡过,都势必会弄脏鞋子和裤脚。
宁溪越过艾德里安的肩膀,从他身后看到了这个拦路虎。
一些带着好奇、艳羡、嫉妒、愤怒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悄悄跟随着他们移动。年轻气盛,光鲜亮丽,当他们走进这个社区时,就犹如光线照射进黑暗之地般引人注目。
“我猜,这对你来说是个难题。”宁溪说,充满打趣。
“这不会是什么难题。”艾德里安说。
“真的吗?”宁溪笑着越过艾德里安,他一个小冲刺,在污水坑边缘站定,蓄力一跳,身体越过污水面。他的跳跃力让他夸张地迈过了一条堪称瞩目的超长弧线,然而当他落地时,大半脚后跟还是泡在了水中,他的裤脚也不可避免地浸了污水。
“漂亮。”艾德里安装模作样地鼓了两下掌。
“轮到你了。”宁溪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微笑看向艾德里安,揶揄,得意洋洋。
“这真的很幼稚。”艾德里安说,他们隔空相望,尽管他们都知道这是一种带着故意倾向的挑衅,但艾德里安依然维持着风度,情绪稳定。
“来吧,艾德里安,这能有多难。”
宁溪显得很顽皮,恶作剧,处于易敏状态,好战因子让他乐于刺激艾德里安,反对他、挑衅他、激怒他,然后让局面彻底失控。
艾德里安当然不是没有办法跨过这摊小小的污水坑,他的脑子里已经闪现过几个手段。
唯一的问题是,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超凡之力。
“先生……”
声音从艾德里安的背后传来,一个瘦小的女孩,头发乱蓬蓬的,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裙子向他走来,手中吃力地抱着一块长长的木板。
她走到艾德里安身边,将木板竖直放在污水水面上,搭起了一座极其简易的木板桥。她的动作很轻,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速度,不让木板在落下时溅起太大的水花。
做完这些后,她便捏着裙角,局促地站在一边,“请……请吧,先生。”
“谢谢,你……?”
“玛丽!先生,我……我叫玛丽……”
“谢谢你,玛丽小姐。”
艾德里安转身走上木板时,并未看到女孩玛丽红透的脸颊,以及久久注视艾德里安背影的双眼。
“真遗憾。”宁溪说,耸了耸肩,“不能看到你跳跃的身姿,我以为你一定十项全能呢。”
“如果你再稍微忍耐一会儿,我们就能一起了。”艾德里安低头看一眼宁溪的鞋子,“你知道,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太过激进。”
宁溪转身,继续前进。“她只是一个概率性事件。她可能会出现,也可能不会出现。她可能带着帮助你渡水的木板,也可能什么都不带,甚至可能是出来倒马桶的。我们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于外部。”
“如此孤立主义。”艾德里安叹息道,跟上宁溪的脚步。
“显然,不管走到哪里,你都备受爱戴。”宁溪嘲笑一声,又轻声道,不带任何贬义性质的,“你给了她一个做梦的理由。”
“即使是贫穷之人也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同意吗?”
艾德里安把嗤笑藏在心中,虽然他不介意为了讨好宁溪说一些善良体贴的漂亮话,并且他的脑子也已经自然而然地拟定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赞美。但他和宁溪都知道,无论他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内心真正的看法。
卑贱者如尘土,翻手可覆。麻木无知,平庸一生。如此无力,任人宰割。这一切都是艾德里安最无法容忍的。
“人们总是倾向于让美丽的事物保持洁净状态。”艾德里安淡然道。
“然而一些人的想法却正好相反。”
“不管怎么说,将来的某一天,当你坐在元老院的办公室,要在一些什么狗屁民生草案上发表意见时,能够因为女孩的善意之举而有所触动,那么今天就会是有意义的一天。”
“既然你提到这个,我必须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不会进入元老院。”
“什么?”宁溪问,非常惊奇,“难道这不是你的家族传统?”
“有时,传统就是用来打破的。”艾德里安满不在乎地说,“我更倾向于在教会谋求一个职位。”
“你父亲对这个决定不会高兴的。”宁溪说。
“我父亲?”艾德里安笑了一下,宁溪听到了轻蔑、厌恶、冷漠、毫不关心,完全不像是一个儿子对父亲该有的情绪。
宁溪从来不知道费因家是什么情况,他只是从学校那些银血学生们惯常的言谈推断出贵族家庭应有的互动模式。
显然,他的推论在艾德里安这里大错特错。
“你不必担心我父亲。”艾德里安轻飘飘地说,“事实上,我认为他该高兴屁股底下的座位能够安然无恙直到他突发什么不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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症,或者彻底陷入老年痴呆,而不会有人逼迫他提前退休。”
“一旦我进入元老院,他的影响力势必将受到威胁。显然,他是不会愿意看到这个局面的。”
宁溪不想追问,为什么你进入元老院会让你的父亲感到威胁,而不是乐见于家族在元老院的影响力更上一层楼。
宁溪感到很尴尬,认为自己开启了一个错误的话题。而艾德里安坦然的口吻也完全没有令人安心的作用,相反,艾德里安公开鄙视他的父亲,这让宁溪非常无措。
“那么……”宁溪连忙调转话题,“你想成为主教?我相信这对于你来说并非难事。但你是艾德里安·费因,我假设你会有更高的追求。所以,总教会的大主教如何?”
在超凡的语境里,月神教会庞大的神职人员中,实际上只有五位圣者级别的主教,艾略特主教便是其中之一。在主教之上,还有大主教,而大主教之上,则是被称为神之侍者的神秘存在。他们行踪不定,神秘莫测,拥有悠长的寿命。每一次出现,都为教会带来神的福音。在教会的一些隐秘之处,甚至出现了一些专门信仰神之侍者的团体。
“你对我的期望如此之高,我真受宠若惊。”艾德里安意外地看了宁溪一眼,笑了起来。任何人都能闻出来这句话工业糖精严重超标,而宁溪只是不痛不痒地笑了笑。
“说实话,不管我多不赞同,你都有可能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大主教。”宁溪说,“你聪明,富有天赋,充满行动力。你也有足够高贵的血统和家族资源。这些优势都不为我的意志而转移。我相信你能在超凡这条路上走得很远。”
“那么,让想象力再飞跃一点极限怎么样?”艾德里安说,低语,带着一些莫名的兴奋,“我们永远都可以向上看,不是吗?”
向上看?
连大主教也要仰望的地方?
艾德里安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家伙是想……
…………
在短暂的震惊后,宁溪诧异于自己很快接受了这个堪称亵渎的妄想。艾德里安的骄傲、贪婪、野心勃勃能够让所有惊世骇俗的暗示合理化。
宁溪甚至要怀疑,有什么东西是能够真正填满艾德里安那些雄心壮志的?
宁溪忍不住说:“你知道……”
还未说完,宁溪便感觉到艾德里安突兀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注意。”艾德里安说,脸色变了变。
“怎么……”
这时,宁溪也察觉到一些异样之处。当他抬起头向天空望去,发现照朗的日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灰色密云不断从四方聚拢而来。
光线逐渐暗沉。
不多时,头顶天空便犹如被一块黑色幕布稳稳遮住。
一轮巨大的弯月在阴云中若隐若现。
这一转变看似缓慢,然而在现实世界,只不过是人们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已经完成。
“月相秘术!”
宁溪和艾德里安心中皆是一凛。
月神教会的超凡者出现在这里,必然和邪祟异种有关!
人群一阵骚动,显然,被这场月相秘术笼罩其中的普通人也发现了天色的异常。白日一下子变成了黑夜,即便是最迟钝的人也会因此感到不解和恐惧。
惊恐情绪在人群中飞快蔓延。
只不过还未等他们做出更糟糕的反应,有铜铃声在耳旁响起。
铃声节奏是常人无法形容的奇诡,隆隆又仿佛是什么野兽在奋力嘶吼,从遥远的遥远之地传来。
宁溪的头一阵恍惚,他感觉所有思绪都在消退,化作一片凝固的空白。他的意识在一种玄妙之力的作用下不断下沉,下沉,要到安眠的地方去。
好在他早已有了防备,挣扎着从这种状态中挣脱出来。
他下意识去查看艾德里安的情况。
艾德里安眉头微蹙,直视一个方向,显然也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而在他们视野可见的周围,所有人都瘫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我由衷希望这不是你给我准备的惊喜。”艾德里安说。
“我倒想能给你一个。”宁溪干巴巴地回应,到目前为止,他还无法判断究竟是什么情况,“但这太看得起我了。”
谈话间,距离他们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爆炸,破碎的木片在空中飞舞,一个人影从倒塌的废墟中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