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八,宜嫁娶。
江府早已做足准备,四处挂满了艳红灯笼,贴满了囍字,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虽然不曾宴请过多宾客,但是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却是不曾少的。
京中有名的王媒婆胸前带着一朵大红花,满脸喜气洋洋地领着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定远侯府门上。
江厌身着大红直缀礼袍,唇角微勾,眼眸温柔似水。街道两边错落蔓间漏下的金辉将他完全笼罩住,为他添了几分只可远观的高贵与神秘。
完全就是娶到心心念念的意中人的欣喜样子。
围观的百姓中不乏许多不甘心的年轻姑娘——她们不敢相信那位清冷高傲的江大人会一见钟情娶一位寂寂无名的女子。
此时此刻看见江厌身上少见的独属少年人的诚挚温柔,她们也不得不信了。只得暗中艳羡,慨叹定远候家那庶小姐当真好命。
江府中算上那位刚回府的江采采,拢共不过三位正经主人。
只是江母一心礼佛,不问世事,江家那位小姐又时常神志不清,而江大人眼眸中的温柔也不见作假,定会将那位庶小姐放在心尖尖上宠。
所以这定远候府李二小姐一进江府就算得上是唯一的女主人,夫君还是圣上眼前红人,前途风光无限,怎能不让人艳羡?
一行人敲敲打打停在了侯府门前。那已经掉色的牌匾在鲜艳红绸的映射下黯然失色,但并不影响整座府邸洋溢的欢欣愉悦之情。
毕竟穿梭其中的丫鬟小厮都是喜气洋洋的,手脚麻利,似乎期盼这位庶小姐的婚事已久。
定远候和侯府长子在门口迎接,也是笑出了满脸褶子,忙不迭地领着江厌和媒婆向内院走去。
府廊檐角,古树灯盏,都妆点上了大红绸布,可见对婚事的重视。
只是到了新娘的景云阁外,地上跪了一排排丫鬟小厮,屋子里静悄悄的,完全不像是在筹备婚事。
定远候见状慌了,陪着笑让众人在原地稍微等一会儿。
真是难为他一位五六十的老人还要甩着袖子,迈着小碎步跑来跑去。
定远候对江厌毕恭毕敬,对上这些府内的丫鬟小厮却是疾言厉色:“你们跪在这里干什么?不是让你们服侍小姐洗漱换衣吗?”
为首的大丫鬟秀兰面露难色,诚惶诚恐,听见定远候的诘难就扑通一声磕在地上,略带哭腔:“侯……侯爷,小姐她……她说……她不嫁了。”
“胡闹,”定远侯震怒,想要大声呵斥,却又顾及不远处等待的江厌一行人,硬生生压低了声音,“婚姻大事,怎能任由她胡闹。今日你们就是绑也要给我将小姐绑上花轿去!”
他话音未落,里面就飞出了一个缠枝莲纹赏瓶精准地碎在了他的脚下不远之处。
而江厌闻声已经看了过来。
定远候也被吓得噤声,连退两三步,差点没有站稳。
此时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当初是定远候府派人给江府送信称小女对江大人一见倾心,非君不嫁,如今里面那人若是不嫁,他怎么跟江厌交代?
定远候进退两难,里面那位瘟神他也得罪不起,而外面江厌眼瞅着就快过来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定远侯索性一跺脚,一摆袖就绕过满地的丫鬟小厮进去了。
屋内安静得有些异常,红烛闪烁明灭,还有股若隐若现的药味。
定远侯小心翼翼地绕过散落满地的金钗银钗——那是圣上赏赐的,可不能弄坏了。
他还未来得及靠近罗床,躺在床上的人就将那玉枕砸了过来,似还未睡醒,嗓音沙哑且不耐:“滚!”
定远侯讪笑着,不敢再走近,隔着老远轻声细语劝说道:“李大人,这江府迎亲队伍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您看咱们是不是得稍事打扮一下?若是江大人察觉出端倪,您也是知道的,下官根本拦不住他……”
他兀自在那里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也不知那红色绸幔后面的人听进去没。
定远侯讲得舌干口燥,看了一圈就抓住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屋内静悄悄的,床上的人更是一言不发,似乎就剩他一人在唱独角戏。
“大人,大人您在听吗?李大人……”定远侯小声呼唤着,完全不见在外面的颐指气使模样。
在定远侯锲而不舍,“慈爱”的呼唤声中,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坐了起来。
虽然隔着一层朦胧的红纱,仍可以看出,即使床上的人肌肤莹白如玉,有着绝世风采,但绝不可能是女子。
这传闻中被京中大小姑娘艳羡的定远侯府“二姑娘”分明就是个生的好看的男子。
他眉眼间蕴含着被打扰的怒意,唇角却仍是似笑非笑地微勾着,搭上如玉面容,活脱脱一个无忧无虑,风流多情的少年郎。
定远侯却不敢直视,见他醒来了就垂着头,认真琢磨这景云阁地面为什么会凸起这么一小块。
人不可貌相,若不是提前知晓这位便是一生只效忠于皇家,生死不由己的云锦卫首领李怀慈,定远侯都想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嫁予他。
毕竟他看着面如冠玉,一表人才,笑起来也是让人如沐春风,会是定远候小女儿喜欢的模样。
可惜了。
李怀慈笑得多肆意倜傥,手中杀人的剑就有多冷酷无情。
定远侯曾经亲眼瞧见他上一刻还在人畜无害地用糖瓜逗弄着那位林大人家中年仅五岁的小女儿,下一刻就蒙住小姑娘的眼杀了她的父亲。
一剑封喉。
尚且温热的鲜血溅到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活像个玉面罗刹。
他却怡然自得,露出无辜的笑容,还想接着哄骗人家小姑娘。
定远侯想着不禁叹息,李怀慈这个人,注定只能够做帝王手中的刀,也注定不得善终。
日头西移,眼看就要误了吉时。
定远侯心一横,眼一闭,轻声道:“李大人想必不愿意再次尝试那蚀骨钻心的滋味吧……”
李怀慈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俯后仰:“定远候您这是在威胁我?”
“下官不敢。只是当今圣上很是挂念李大人,每每在初十都会提及您受不了药的苦涩,特地让下官为您准备饴糖。”定远侯将头埋得很低,态度谦卑恭敬。
李怀慈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正色道:“定远侯大人放心。人生苦短,李某自然是及时行乐,必不会自讨苦吃,这点眼力见李某还是有的。”
言语交流间,他从床上走了下来。身上属于女子的红嫁衣曳地,大红喜烛肆意跳跃洒在他白皙的面容上,美而近妖。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身形面容竟都开始变幻。待走到定远候面前时,已经完完全全是位娇小玲珑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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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模样。
“请出去吧,父亲大人。孩儿定不会辜负父亲的期许。”李怀慈微微一笑,尽心尽力地扮演那个深闺待嫁的庶女李春华。
定远侯藏在袖中的手止不住颤抖,他不曾抬头,额顶的皱纹又深了几道,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等定远侯出去后,时辰已经不早了。
王媒婆忍不住多嘴想要埋怨,却收到了定远侯送来的厚厚一沓礼包,顿时眉开眼笑:“李二姑娘想必是舍不得侯爷夫妇,真是重情重义……”
将这寂寂无名的李二姑娘吹得天花乱坠。而江厌听得极其认真,眼中的温柔期待足以让京中任何一位年轻姑娘甘之如饴地沉沦其中。
锣鼓喧天,唢呐刺耳。
爆竹声声中,李二姑娘别了父母,上了精致的花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回走。
定远侯立在原地,不住地摆手挥别,鬓角的白发丝在微风中颤抖,似是极为舍不得
女儿。
陪伴左右的定远候长子李陈鹤也不知父亲为什么会突然舍不得这位从小养在庄子上的庶妹——明明才回来时父亲也表现得不冷不热,怎的今日如此煽情?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定远侯,默默地目送迎亲队伍远去,努力扮演好一位孝顺的儿子角色。
谁知待到迎亲队伍消失在转弯的街角时,隐隐还能听见刺耳的唢呐声,定远侯就随意抹了两把脸,恢复往日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转过身,看见身后的妻儿老小或是真情实意,更多是瞎猫哭死耗子的虚假眼泪,没有半分不悦,反倒是振袖一挥,说不出的豪迈果断:“总算把那尊瘟神送走了,开饭!”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定远候可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已经完成任务了,好吃好喝供了那尊瘟神这么多天,府邸都要被吃空了。
如今终于把那瘟神送去祸祸江府,他别提有多高兴了。
只是江府怕是要遭大秧了哟,他幸灾乐祸地想着,悠哉悠哉地背负着手溜达进府。
***
江府这一个月来,算得上是双喜临门。江府二姑娘癔症好转,江厌本人迎娶美娇娘。
因此江母特别吩咐阖府上下都缠上了上好的红色纱绸,院子里的鹅卵石也都擦得油光锃亮,主打一个喜庆。
今日良辰吉时迎娶定远侯家千金过门,江母更是十分看重。
江厌好不容易松口,答应娶妻,虽说他不愿大办特办,不许宴请宾客,但是这怎么也算是取得重大进展吧?
如今都娶妻了,距离江母抱孙子的时日还会远吗?
因此江母今日打扮格外隆重。一袭暗红打底的乌金云绣衫衬得她格外端庄大气。
面上一直挂着的笑容也让她和蔼可亲了不少。
江采采今日也沾了光。江母特许她今日可以到前厅来,并且不用做劈柴烧火那些杂活,只需要安安静静地侍奉在一旁即可。
只是江母也警告了她,若是今日她还没规没矩,坏了这婚事,那后果必定是不堪设想的。
江采采别扭地扯了扯身上的新衣服,又悄悄地自以为没人注意地摸了摸头上的珠钗。
那是江厌遣人送来的,说是不要让她丢了江府的脸。
可当她再次摸上那样式明显已经过时许久的珠钗时,心跳还是莫名漏了一拍,有了一丝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