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采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她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却踩在了一只温软的手上。
昏暗中,她只能感受到指腹上面有着一层薄茧,就一直那么托着她,还固执地不让她挣脱。
良久,江厌才开始说话:“我不明白,你怎么就回来了?”
“我厌弃你、忽视你,任由江府众人欺压、打骂你,你怎么还跟狗皮膏药似的粘上了呢?”
无尽的黑暗中,连着声音都被吞噬了。江采采听着他的声音飘忽不定,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张嘴想要说话却失了声。
这感觉似曾相识……
江厌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声音冷漠,自顾自地说着:“出发前日的那场刺杀就是给你的警告,你为什么不怕?扬州山清水秀,人灵地杰,你怎么就不逃?……”
还有后半句话他没说完——
我给过你生路,为什么非得回来自寻死路?
“不过都不重要了。”轻飘飘的一句,让江采采心头愈发的不安。
但她张着嘴竭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简单的“咿呀”都发不出。
对方不容置疑地为她穿上鞋,体贴地裹上了厚厚的披风,严严实实的,如同打扮一个木偶。
江采采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全身力气在流失,逐渐昏软无力,她扯着江厌的袖子,细白的手指却被一根一根掰扯开。
江厌不容置疑地带她出府了。
虽然身后只有应分跟着,但凡是他们所到之处,方圆几里,空无一人,就连藏在旮旯胡同里的乞丐都被请走了。
今夜无月,黑得看不清脚下的路。江采采被迫靠在江厌身上,裹挟着、走得磕磕绊绊,漫无目的。
寥寥的花香成了唯一的指引。
今年雨水泛滥,桂子还未来得及盛放,大多被浇灭在枝头,此时簌簌落了一地,馥郁芬芳中透着腐朽的味道。
……越来越浓……
前面突然有了微弱的光芒,雪白如霜,渐渐的,可以听见巨浪携着咆哮声汹涌而来,如金钟鸣鸣、铿铿锵锵。
这边的堤坝情形不容乐观,大水冲垮了地基,下面泥土流失严重,露出了巨大的豁口。
江采采被迫和江厌站在岸边,脚下就是汹涌澎湃的江水,如同蛰伏在黑夜中的巨兽,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噬。
暴涨的河水夹杂着泥沙,奔腾呼啸,大有席卷这天地之意;洪水短暂退去后在这岸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
冰冷咸腥的江风吹面而来,着实刺骨,江采采被裹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边;但江厌自己却衣衫单薄,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看上去很快意,用了点力,一手扶着江采采,一手指向面前的江水,示意她看,朗声道:“你生在京城,幼时聪慧,总想看大江东去的澎湃场景,只是北方少见这种大江大河。今日领你来,也算是见着了。”
江采采冷冷地盯着他,这番话漏洞百出——谁都知江厌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去年才北上调任京城,他的妹妹怎么可能一出生就在京城?
她闭上眼,算作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身边的人却忽然靠近,咫尺相抵,清浅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风太大了,被湮没在忽来的浪声中。
江采采倏然睁开眼,黑长细密的眼睫如蝴蝶尾翼,轻轻振动。
江厌能在那双冰冷的琥珀眸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狂热而痴迷,丑态百出,他想着,在心中冷静准确地自我评判,不自控地又重复了一遍。
是一联没头没脑的诗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①”
与眼前灰蒙蒙、死气沉沉的景完全不搭边。
江采采半敛着眼眸,特意不去看江厌,也没有顺他心意去看眼前的大江东去,都是假象,皆是虚幻,就连她内心的悸动也是!
她自然也没瞧见江厌眸子里的孤注一掷和失落。
****
接下来的几日,江采采都没有见到过江厌——
他忙着和王闲铎赈灾,绝口不提寻消失的傅鹤唐一事,也不去看昏迷的陈贤明。
只是每日早出晚归,凡事亲力亲为,混迹在衣衫褴褛的灾民中,身形愈发消瘦。
他不去见江采采,也不许其他人前去探望,派出了多人轮流倒班看守江采采所住的屋子,堪称是水泄不通,就连傅茉糖也被他强硬地挡了回去。
直道是江采采生了大病,不宜见外人。
还着重强调了了这个外人!自然包括了李春华。
丝毫不留情面。
李春华倒也不在意,来过一次没能进去,就不再来了。
江采采被困在屋里,手脚乏力,说不出话,然而她却愈发的沉着,每每想起那晚江厌念出的那句诗,心中总是泛起淡淡涟漪,沉甸甸的。
她尝试着起身,摔得遍体鳞伤、脸上多了大块大块的淤青浮肿。
给她送饭的是应分,看见了没什么反应,但翌日房中尖锐的东西就被收走了,——他们竟然疑心她会自寻短见?
着实可笑!
江采采额头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猛然惊醒,面无血色,苍白如纸,下唇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
她久违地又做梦了!
但是这次梦见的是万丈高台,她一人惶恐地站在中间,仰头看不清上面十二旒冕下面的面孔,低头见不到来时的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周围全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呵斥声、嘘声、质疑贬低声……
她拼命想要反驳那些人,却口不能言,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讷讷地任凭批判。
江采采费力地抬起手擦汗,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足够让她折腾一会儿了。
她再次尝试踩在地上,却如同踩着棉花,身子不受控地歪向一边。
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和幼时寒来暑往闻鸡起舞的无数次一样……
直到背上都湿透了,衣衫紧紧贴着肌肤,风一吹便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万幸勉强能站起来了!
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声响,有人要进来了,江采采还未来得及高兴,便顺势席地躺下,眸中恰如其分地流露出怨恨、警惕。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江采采抬眼望去,看见了很多人。
傅茉糖与李春华赫然在列,数日未见的江厌也在其中,还有一个穿着上好锦袍的蓝衣公子哥儿和一位银发鹤颜的老者。
他们看过来的眼神有担忧、有好奇,也有淡漠,唯独李春华瞥了一眼,丝毫不感到意外,就垂下头了琢磨这地板的风水。
江采采倒是泰然自若,不觉狼狈难堪。
倒是这些人把她当成了名贵易碎的细瓷,说话都是轻言细语,很是怜悯:“江姑娘,我们得走了。”
十月所剩无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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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大部分时间里江采采都在奔波,从北到南,如今要往西边去了。
“湖州乱了!”李春华言简意赅地向她解释道,“陈大人前些日子大张旗鼓地在城里寻人,并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傅鹤唐,只是隐晦地画了一个轮廓与他有些相似的男子,称是自家兄长,还赏钱万贯。”
湖州官府对城内消息把控严密,自然不可能没听到这悬赏消息,但一连数日,官府那边却丝毫没有动静。
反倒是城内各处修堤坝、建庙宇……大兴土木,搞得如火如荼,井然有序。
这招以工代赈着实很妙!
但执行的人却太死板了,丝毫不考虑百姓受灾后沉重的心情以及羸弱的身子骨,一个劲地催工期、赶进度。
许多人都累倒下了,又逢不知是谁在灾民中煽风点火,抖落出湖州洪水后有疫病爆发,而湖州刺史刘行已经携妻子儿女逃之夭夭了。
这怎么行?
瞬间民情激奋,人人自危,根本无心修建庙宇。人都要死了,还塑这泥菩萨像做甚?加之官府此时保持了缄默,同时加大了镇压的力度。
处处怨声载道,鼎沸的民声盖不住了。
在激情愤慨的有义志士的振臂高呼下,一呼百应,他们把刘行的府邸掀了个底朝天,确实没找见刘行其人连同妻儿。
李春华说到此处,恰好经过一个水坑,他骑着马从上面踏过去,水珠迸溅四射,濡湿了一旁江厌的衣袍下摆。
他抱歉地笑了笑,扬眉,对江厌颔首:“没看见,江大人不介意吧?!”
江采采默默地挪开了眼神,只当没看见江厌,仍竖起耳朵听着李春华描述城内的情形。
灾民流离失所、精疲力竭的怒火全被点燃了,第一把火烧的就是城内富商和大小官员,他们尸位素餐、他们官商勾结,才致使天降大灾,淹了湖州城;同样是他们无所作为,狼狈为奸,才会让所谓的“疫病”爆发……
所谓的以工代赈更成了官府压榨的手段、实打实的证据。
那些鱼龙混杂在其中的异族人更是如鱼得了水,趁着混乱推波助澜。
各方的心思昭然若揭。
“若不是今日咱们走得快,我也就成了活靶子!”陈弃不知何时也缀在了这马车旁边,就算是逃亡,他也不曾脱下这亮蓝色袍子,此时回想起城内一些流民状若癫狂还是心有余悸。
这些日子为了把事情闹大,陈弃大肆宴饮,请了满城大大小小的商人做客。如今湖州城内谁人不知福来客栈住了个腰缠十万贯的富商?
今日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听说福来客栈被人砸了!
“不过也亏得那些南夷人,总会在我贴的告示边转悠,想必是见过傅大人的。据说刘刺史的夫人就是南夷人,他们逃往南夷倒也说得通!”陈弃若有所思道。
他皮肤苍白,瞳孔黝黑,看上去弱不禁风文绉绉的,探查消息是一把好手。
“据说刘大人携家眷出逃也是走得这条路,这不殊途同归嘛?!”路上气氛古怪沉闷,陈弃有意活跃气氛,喋喋不休道。
只是他和陈贤明是本家兄弟,按理来说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世家子弟,但其言语轻浮油滑,与街上的三教九流都能称兄道弟,实在不像是世家门第培养出来的作派。
江采采仰头看他,心照不宣地对视上旁边沉默的李春华,随即就费力地扯下了帘子。
她倒也谈不上怪罪李春华,只是觉得不值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