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无风,无光,亦无声。洞里洞外只余楚曦岩一人的呼吸声。
好似无边黑暗中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忽然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慌,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被秋禹钧覆着的那只手猛地翻上来握住了对方,摩挲许久,才像是终于感知到对方一般松了手。
秋禹钧被他握得一愣,转头看去,见对方紧紧搂着人偶,神色却是如常,只从他微微紧绷着的脊背和略显急促的呼吸中才能面前窥见方才的一丝慌乱。
“小九。”楚曦岩唤道:“外面有东西吗?”
说话时,他握着秋禹钧的那只手又微微收紧了几分。
秋禹钧向着洞外一瞥,一片浓墨中隐约可见几双红红绿绿的眼睛窥伺着这里,在漆黑的夜色里像是几团鬼火。
他抬手悄悄抛出去一道结界,转过头又在楚曦岩手心写道:“没有。好好休息。”
方才他趁着这人手搁在他手心的时候探了探他的脉象,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灵识剧震,心脉受损,元神碎了四成,灵脉毁了大半。伤成这样还能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所以秋禹钧实在不敢再让外面的鬼怪激到他,毕竟若是没了这人,自己要想一人走出鬼谷只怕是天方夜谭。
但楚曦岩却好像不领情。
得到了秋禹钧的答案后他微微松了口气,绷紧的脊背也稍稍放松些许,怀里先前被勒得死紧的人偶终于寻着空子钻了出来,脚还没沾地又立刻被他主人捉了回去。
人偶委屈无奈:“主人……”
随后它便见眼角闪现一阵蓝光,又听楚曦岩吩咐:“这附近的路,能探得清吗?”
人偶转头,正看到冰原剑萦绕着幽幽蓝光悬在楚曦岩身侧,剑上滴落一滴血,落在地上晕开一道复杂的阵法图腾。
它当即正了神色,跳到阵法中央踌躇满志:“主人放心,交给我!”
楚曦岩虚弱地笑了笑,强行咽下了方才因布阵而涌上喉间的一口腥甜,一声“好”字刚要出口,右手便忽然被人强行拽了过去,连带着他的身子也往一边倾斜。
随后右手心中传来肌肤相触的痒意,秋禹钧在他手心写道:
“休息!”
虽然他看不见这人面上表情,却也能感受到秋禹钧态度的强硬,心道小九意识独立之后都不乖了。他面上无奈笑笑,抚了抚他的手道:“不妨事,别担心。”
顿了顿,他头转向阵法所在的方向,又轻声补上一句:“我们很快就会出去的。”
秋禹钧仍旧静静拉着他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目光沉沉地审视着面色苍白的眼前人。
“出去”、“回去”,算上他在影傀记忆里听到的那句,这已经是这人第三次重复类似的话了。
他好像……在害怕。
怕什么呢,死么?没有人不怕死的,秋禹钧想。但他盯着这人定定看了一阵子,又觉得这人怕的,似乎不是这么单纯的东西。
楚曦岩右手被他紧紧攥着,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抽回来,索性无奈道:“小九现在可是不听话了?”
他叹了口气,将秋禹钧捏着他手掌的手移到了手腕处,继续道:“我没事的,不信你看看。”
秋禹钧有些狐疑地又探了探这人脉象,受损的灵脉居然已经好了七八成,他讶然一瞬,又仔细探去,这才察觉到这人只是强行驱动魂力补好了受损的灵脉缺口,若非他不是影傀,怕是真要被骗了。
他又抬头看向楚曦岩的面色,这人嘴角抿得紧直,微不可查地颤抖着,看样子制造这假象也是消耗不少。
无奈之下,他也只好松了抓着楚曦岩的那只手,犹豫几瞬,又在楚曦岩手心写字:为什么这么着急?
楚曦岩沉默一阵,严肃道:“小九,这里是鬼谷,我们只是侥幸处在一个暂且稳定的空间内,但也难保这里之后不会塌掉。”
秋禹钧听后无言,他心知楚曦岩说的有理,又实在担心对方的伤,担心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救命稻草又要把自己折腾进去,于是干脆退在一旁,在一个既不会打扰到他又不算远的地方给他护法。
只是这山洞着实逼仄狭小,他身量又长,搁旁边一靠一坐,长腿便没处放,只能蹬在一处石壁上,那块石壁有几块松了的碎石,他这一蹬便簌簌落下几颗来。
山洞内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冰原剑与阵法发着幽蓝色的淡光,映在楚曦岩有些苍白的脸上,也映在秋禹钧黑沉的瞳孔之中。整座山洞除了阵法偶尔发出极轻的嗡鸣声外,几乎落针可闻。
忽然,“嘀嗒——”
声音响得突兀,像是粘液滴落的声音。秋禹钧收回了踩在石壁上的脚,空气中蓦地炸开一股腥臭——
随后只听立于阵法之上的人偶惊叫起来:“主人,这处空间塌了!”
楚曦岩浑身一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便被一双格外有力的手臂抱起,以极快的速度逃离了山洞。
秋禹钧抱着人回头向后看去,只见“山洞”之上骤然亮起两颗硕大的竖瞳,在一片长夜中发着琥珀色的荧光——
方才的空间一瞬间崩塌、变换,他们竟在无知无觉中落入了蟒蛇的巨口!
巨蟒没能吞掉活人,恼羞成怒地甩动巨大的蛇尾扫了过来,所经之处山石崩塌、树断草折,浓厚的烟尘伴着难闻的腥臭迅速弥漫开来。
秋禹钧抱着楚曦岩,足尖点上空中砸过来的一块巨石,借力一跳,便跃至空中躲过这一击,同时画影剑铮鸣出鞘,裹挟着迅猛的红光划破漆黑的长夜,直冲那巨蟒而去!
那巨蟒看着笨重,实则灵巧至极,庞大的身躯与画影剑的搏斗之中竟丝毫不落下风。
秋禹钧眉头紧蹙着,看了眼怀中的楚曦岩,后者似乎因为阵法被打断受到了不小的反噬,此时正面无血色地缩在他怀里难受地喘气,一只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襟。
他将臂弯又收紧些,双唇微动念起口诀,不远处的画影剑顿时分作九柄,各归阵位,悬在空中一齐啸然铮鸣——
霎时间,巨蟒便被刺穿了鳞甲,赤红的鲜血从伤口喷出,浓厚的腥味弥漫开来,熏的人头痛欲呕,也招来了黑暗中更多蠢蠢欲动的鬼怪。
巨蟒受了伤,气急败坏地扭动着硕大的蛇身朝这边冲了过来。秋禹钧咽下一口喉间腥甜,飞快向后掠去,脑中正盘算着接下来的对策,冷不丁头发忽然被扯了下。
他低头,见人偶不知何时从楚曦岩怀里钻了出来,指着一个方向用力喊道:“这边!”
秋禹钧来不及再顾及其他,抱着一人一偶朝着人偶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身后巨蟒疾追而来——
正当蟒蛇的獠牙碰到秋禹钧衣角的刹那,却只见即将到口的猎物眨眼间消弭于虚空忽然漾起的水波之中。
蟒蛇立时止了攻势,三角脑袋在那处探了又探,终究还是悻悻的扭过头,吐着信子回了。
另一边的秋禹钧只觉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原本漆黑的长夜转瞬变作刺眼的白,刺得他不由得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身前身后的鬼怪尽数消失不见,漆黑的大地顶在头顶,灰白的天空踩在脚下,自大地与苍穹之间又有怪石林立,仿若一张巨口中的獠牙。
如此不循常理,秋禹钧一时有些发愣。
楚曦岩仍在他怀里剧烈地喘着,他缓了好一会,才颤着声说:“小九,放我下来吧。”
秋禹钧未依他,而是抱着他又走了几十步,确保此处没有了鬼怪的威胁,这才将他放下。
楚曦岩落地还有些踉跄,扶着秋禹钧的手才堪堪站稳。秋禹钧见状还想抱他,被他拒绝了。他扶着人理了下紊乱的灵力与魂力,待面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这才问:
“寻到路了吗?”
这话是说给人偶的。
被问话的那个忽然便从楚曦岩怀里钻了出来,随后又四肢并用地爬到了秋禹钧的肩头,得意道:
“寻到了!主人,我寻到路了!”说着又去扯秋禹钧的头发。
后者被它扯得被迫歪了歪脑袋,随后一把抓起人偶试图抢救自己的头发。人偶在他手里竭力挣扎,终究还是没能逃脱魔爪。
于是他小嘴一撇就要向主人开口告状,却转头便看到秋禹钧顶着一张想要杀人的脸。
人偶:……
算了,打不过,还是忍吧。
于是他只能呆在魔君手里,恹恹地指了个方向:“那边。”
……
楚曦岩被身边人牵着走了许久,他目不能视,只能感受到脚下的土地时而坚硬时而绵软,有时像是全身失重一脚踏在了虚空,有时又像陷进了无底的沼泽,须得拼尽全力才能迈出步子。
他二人穿梭在紊乱的空间中,周围的灵力与鬼气纠结缠绵,乱作一团,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一脚踏在了实处。
周遭纷杂的灵力终于稳定了下来,被秋禹钧攥在手里的人偶举起两根布条做的手臂欢呼一声:“到啦!”
根据它探得的路来看,此处空间较为稳定,是个不错的歇脚处。它看得出主人身体实在抱恙,特地挑了这么个地儿给主人好好休息。
可真是太贴心了。
欢呼完那句,人偶就要从秋禹钧手中挣出去跳到楚曦岩那边邀功,只可惜抓着他的这人实在不讲理,依旧把它攥得死紧。
人偶挣脱不成,只能泄愤似的挥着两个布条啪嗒啪嗒地砸秋禹钧的手。
秋禹钧完全没理会这边,他一只手扶着楚曦岩,往他腕子上探了探,眉头紧紧蹙起。
经这一遭,自己这根救命稻草的伤又加重了。
这次秋禹钧探脉,楚曦岩甚至连遮掩的力气都没有,额前沁出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往下淌。他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着,似乎来到这片地方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
这片空间是一片雪境,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放眼望去尽是银装素裹,白的晃眼。
一簇抱着团的雪花落在楚曦岩的脸上,冰冷刺骨。只见这人猛地瑟缩一下,似乎是被这冷意激得,面上泛起一丝清明。
他问:“下雪了么?”
随即不等人回答,又道:“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秋禹钧皱着眉,往这人额头上试了试,果不其然,一片滚烫。
他方才说的虽是胡话,但他们的确需要找个地方躲一躲,这里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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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但毕竟还是鬼谷,大意不得。
他往四周打量,白雪覆盖之下尽是枯死的巨大树木,黑漆漆的枝干向上伸着,搅碎了灰白色的苍穹,又被积雪和冰棱往下拉坠着。
树木粗壮,不少躯干上生出树洞,秋禹钧选了一个宽敞的,扶着楚曦岩走了过去。
踏着长靴的双足在蓬松厚实的积雪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秋禹钧扶着人没敢走太快,却只听“咔吧”一声,身边这人似乎踩到了积雪下的什么东西。
随后他便感到扶在自己手臂的的手指骤然收紧,听见楚曦岩声音虚弱,尾音还发着颤:“是……骨头吗?”
秋禹钧被问的一惊,往这人脚底看去:只见一截白色棍状的东西被踩得断成两截,从厚实的白雪中翘出一角来。
正是一根白骨。
他停了脚步没有回答,讶然望向身边人的脸,后者双唇微微颤抖着,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恐慌。
积雪能盖住的,可能是树枝,可能是石头,也可能是别的许多东西。可为什么他问的是……白骨?
他这是烧昏了头,做了什么噩梦?
兴许是感受到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从刚才起便一直安静的人偶从秋禹钧手里扒拉出来,看了眼楚曦岩脚底的东西就要答话:
“主人,是……”
话没说完就感到一股要杀人的目光,它僵硬地转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秋禹钧那张想把他捏死的脸。
人偶:“……”
“是……是根树枝……”
答完话就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不敢再触这煞神的霉头。
秋禹钧心道楚曦岩真是白给它点睛了,半点眼色没有。好在身边这人听了回答后放松下来,他又小心扶着人走,终于到了那处树洞。
树洞外面天寒地冻,洞里也好不到哪去。秋禹钧在四周设了阵法,挡住些风雪,这才使洞内有了些温度。
树洞里两人倚靠在一处,楚曦岩把自己缩成一团,下意识地往秋禹钧那边靠,似乎是在寻找热源。秋禹钧无奈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将已经意识不清的人揽到了怀里。
总算靠在了一处热源上,楚曦岩这才终于放松下来,原本紧绷着的意识此刻彻底断了弦,半昏半睡地没了动静。
秋禹钧垂首看着怀中的人,后者眉头紧皱着,时不时还会发抖,似乎睡的并不安稳。
他眼前蒙的布带被不知是汗液还是泪水浸湿了,原本干涸的血渍晕染开来,贴到皮肤上,看着很不舒服。秋禹钧干脆伸手把布条除去了。
没了布条的遮挡,那双精巧灵动的眼睛便完全显露出来。楚曦岩的眼睛是极好看的桃花眸,睫毛浓密纤长,眼尾微微上翘,天生的眉目含情。
只可惜这双眼睛过去在看向他时总是盛着算计,带着敌意,甚至蒙着杀气。
说来也是神奇,这样一个前不久还想取他性命的人,如今竟毫不设防地靠在他的怀里,白皙的脖颈裸露着,自己只要一伸手便能轻易掐断。
可他又这么做不得,甚至还必须好生护着。
一座鬼谷将他们二人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要么一齐活着出去,要么共同葬身此地。
他仰天轻叹一口气,心下不由得感慨造化弄人,又望向洞外的茫茫白雪,忽然想到楚曦岩一脚踩断的那根白骨,保险起见便放出灵识反复探了探周遭,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收了回来。
左右无事可做,他便又将目光投回了怀里。
怀里人眉头紧蹙,眼睫轻颤着,双唇张张合合似在呓语,搭在他大腿上的手微微蜷起,抓皱了他先前被天雷撕破的外袍。
秋禹钧此时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
他在谷外认识的那个楚曦岩,是连魂魄都敢去化鬼的疯子,是临风门养出来的一条咬人的疯狗。如今这副样子,就好像忽然发现原来在凶兽的皮毛下藏着的竟是一只柔弱的兔子。
他抿了抿唇,又觉得自己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联系起这人先前的样子,他心道就算是兔子,也一定是个会咬人的。
他默默肯定了这个想法,脑中蓦地又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他即位没多久,四海之内尽是赶着来巴结他的人。曾有北境一位城主为他献上一只灵狐,那只狐狸通体雪白,被关在华美的金色笼子里,见到生人后明明还不住地发着抖,却又一边又炸着毛冲他呲牙。
他当时政务实在繁忙,无暇顾及它,便叫宫女带下去好生喂养着,如此过了数月。
直到有一天,那只狐狸忽然死了。它用尖牙咬断了困缚住它的牢笼,却又被断裂后锋利的金丝刺穿了喉咙,鲜血把半边身子染的赤红……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那只狐狸,但又总觉得怀里人似乎跟那狐狸莫名是有几分相似的。
怀里人额头依旧一片滚烫,不知梦见什么,又不安地动了动,秋禹钧搭在他腰间的手下意识跟着收了收,可在盯了一阵子对方微蹙的眉眼后又忽地松了手,连带着眼底的情绪也彻底冷了下来。
真是可笑,他为何要在意对方是什么样,他要的不过是个引路人,带他脱离这深渊罢了。
只要能保证他活着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