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左都御史
    翌日清晨,天将将亮,卢知照便被一阵噩梦惊醒,瞟了眼身侧犹熟睡着的风茗,蹑手蹑脚地出了耳房,在廊道内静候着来寻她的人。

    昨日皇后并未明示,她是否能通过湖广这一程弥补先前设计杀害赵泉的罪过,却说今日另有事情交与她办。

    沾染了一层水雾的汉白玉台基映入眼帘,卢知照垂目望着,倏而想起那日张霁在书塾前说的话——

    “你真的觉着皇后选中你参与此案只是偶然?”

    纵使她刻意避开对上位者的揣度,可还是难以忽视皇后的野心与她三番四次对朝局的干涉。

    她若与皇后站在一处,莫说几年之后出不成皇宫,怕是此生也再无退路了。

    茫茫晨雾笼罩着眼前的红墙蓝瓦,宫阙深窈,隐在雾里,更加叫人看不真切,迷蒙之中,她有如一个提线木偶,被攥紧了命运之绳。

    来寻她的果真是秀漪姑姑。

    卢知照的眉头不觉紧锁,生怕同上次一样,又摊上什么难解的差事。

    秀漪走近了,轻拍过她的侧肩,嘴角含笑道:“不必如此紧张,你于芳书阁举子案有功,皇后娘娘向来赏罚分明。”

    卢知照点头称是。

    两人并肩行在御道两侧,步履缓缓,卢知照试探问:“姑姑,不知此番出宫为着什么?”

    “一个月前乾泰宫失火,陛下大病初愈,再遭这一番祸事,只能移居玉熙殿,后来他嫌弃玉熙殿狭小逼仄,娘娘应承下了修缮乾泰宫的差事,三月为期,只是……”

    秀漪踌躇着说:“……只是如今国库亏空,修缮乾泰宫需要一大笔银子,这银子的来处便是娘娘丢给你的难题。”

    她顿了顿,语意不明:“不过也算不上难题。”

    一个月前……

    约莫是陛下答应于翰林院辟院另设女子官署之际,天下女子的官途竟是用一个修缮寝殿的烂摊子换来的。

    卢知照一时无言。

    再看向秀漪时,发现她已经朝着眼前的人行宫礼。

    张霁一身赤色朝服,自晨雾来,故而月白色衣襟上也沾了三两水珠。再往上,是他颜泽愈深的眉眼,眼波流转,却似一汪窥不见边沿的幽潭。

    他还真是护主勤励,回到京城的第一日应陈立康的邀约,隔日便忙不迭地向陛下问安。

    卢知照随着秀漪向张霁一拜,余光却瞥见了他攥着的状纸。

    今日他该向陛下赴命了,只是赴的是什么命呢?

    是臣子之命,是奸佞之命,还是父母官之命?

    张霁的浅应截断了她的遐思:“还真是赶巧啊,月照姑娘。”

    卢知照心头一颤。

    他为何要当着秀漪的面单独同她问好?

    他先前有言他们算半个同僚,若是按着这套说辞,这次问好倒也合乎情理,只是张霁向来不是多事的人。

    卢知照的余光扫过秀漪,面色冷淡,抬头答他:“张大人操劳政务,该有此行,倒也算不上巧。”

    张霁眉毛轻挑,转头问过秀漪,语气温和:“皇后娘娘近来可好?姑姑莫忘了替本官问娘娘安。”

    秀漪熟稔应声,浅笑道:“娘娘一切都好,奴婢定将大人的关切带到。”

    卢知照发觉心头的那层疑雾笼得更深,她分明昨日才将张霁的请托带给皇后,皇后对于杨文琼的归属还尚未表态。

    怎么张霁此刻就与皇后的亲信如此熟络了?搞得她方才的避嫌之举活像跳梁的小丑。

    余下的路,秀漪并不说话,直到坐上离宫的马车,她才掏出藏在袖口中的卷册,转手递给卢知照。

    卢知照摊开卷轴,大致扫了一眼,眸光里盛满了不可置信:“这便是修殿银钱的来处?”

    册子上记着的皆是礼部与京都从三品以上官员的钱财往来,事无巨细,钱款、年岁、出入、涉案官员,全都一清二楚。

    礼部贪腐可见一斑。

    然而,玘朝建国以来并非无人可用,只是正如《盛历新言》中所说,开国取士,有一技之长者便可以任用,无须顾忌其品德,而治世之能臣,须得才德兼备。

    可悲的是,有才无德的蠹虫残喘至今,正逢上一心制衡、固守朝局的新主,于是以严靖为首的“蝗虫”没了顾忌,所掠之地徒留一片荒芜。

    盛历皇帝难道一点都不知严靖的斑斑劣迹?他当然知道,只是比起这个搜刮民财的奸臣,更加令他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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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扰的是使自己处处受到掣肘的曾璜。

    天子对前任首辅的清算由此而来。

    卢知照恍悟,这才是张霁还给皇后的人情。

    一个熟悉的封号浮过眼底。

    她握着卷轴的手微微出汗——

    平昌王府。

    因此在她接下差事后,秀漪才会提醒,皇后“赏罚分明”。

    卢知照愕然,心里泛起一阵胆寒。

    所以,皇后一早便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如今还将寻仇的机会生生递到了她眼前。

    而今无论她做何选择,都无可避免地归到了皇后的阵营。

    皇后与秀漪竟都认为,扳倒平昌王府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是个奖励。

    卢知照看着卷册上的“平昌王府”四个字,一时神思恍惚。

    她与当初那个整日宅在府邸温书的王府长女也隔了整整四年。

    在秀漪殷切的目光下,卢知照将手指落到了平昌王府处,轻点了点。

    既如此,每个人都会如愿,只是不知道日后用以修缮皇家宫殿的累累金银里,有多少是她那个并不相熟的父亲在战场上拼命厮杀所得的赏赐。

    她的心尖竟涌过一阵诡异的释然,将倾的平昌王府邸与不日落成的女子官署,两者相较,倒也合算。

    马车在东兴楼外落定,迎出来的却是一个青衣小吏,他言色恭敬,将她们引至二楼的一个清幽雅间。

    “姑姑,我们是……”

    用作隔断的藏青色屏风后人影绰约,卢知照适时噤声。

    屏风后那人却闻言起身,一袭绯色登时落在卢知照眼前。

    “姑姑近来可好?”

    男人声音浑厚平缓,分明是个问安的语意,却听不出什么活气。

    卢知照平白生出几分不安感,再去瞧那人服饰,才记起来齐平曾穿过一样的。

    都察院左都御史。

    秀漪并不答那人的话,只顾着问:“你近来可还习惯?”

    语气里隐着些微对后辈的关切。

    那人容色舒展,淡淡应声:“哪有区别?”

    一字之差。

    这道熟悉的声音将卢知照拽回普灵寺下的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