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破晓之际
    天色渐渐黑透,月华似练,在京郊的沿路倾泻了一丝半线,卢知照掀帘斜坐着,眼皮跳得厉害,她方才又应付了身侧那人的发问。

    这是他问的第四次——

    “月照姑娘没有事情瞒着张某罢?”

    这一路不是没有遇到过范慎的刺杀,只是比起身旁人暗地里的揣测与试探,那明晃晃的刺杀反倒不算什么了。

    卢知照脸色发僵,视线定在车窗外,手却不觉攥紧袖口内的绢布。

    她使苦肉计,令李氏夫妇写下状书时,张霁分明昏迷着,难不成她随时处在那人的监视之中?

    欺瞒,这算哪门子的欺瞒?

    那日李氏夫妇遭暗箭刺杀,客栈外多的是连绵的山峦,行凶者隐在暗处,若他们狠心下死手,并非没有将客栈众人一并除去的可能,偏偏张霁一出来,刺客的箭也倏然停了。

    怕是连张霁自己也没脸说那是巧合。

    她的心境与刚出湖广时全然不同,此刻只求着摆脱张霁的桎梏,尽快入宫。

    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径直停在都察院门前。卢知照先张霁一步下车,单脚刚落到马镫上,小臂却被他一手制住,她诧异抬眸,撞进了那人幽深莫测的眼波里。

    她听见他的第五次发问:“你真的没有事情欺瞒我?”

    一字一顿,语意是在发问,面色却在问责。

    她还未来得及辩解,都察院内便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对襟式样的紫色长袍,一双暗棕色的上斜眼,再往上,发髻上挽着的是羊脂玉的簪子。

    张霁眸光一黯,须臾撒开了卢知照的小臂,那个男人先同他寒暄:“亭林一路磋磨,想来辛劳,我已让东兴楼于陈府设宴,不知能否赏光一叙?”

    亭林?

    是张霁的表字?

    卢知照微垂着脑袋,只用余光去瞥那人。张霁毕竟是首辅,京都之内能有资格称他表字之人不过寥寥,“陈府”一出,此人便只能是陈立康无疑了。

    张霁神情恹恹,拂了拂额发,并不急着应陈立康的话,反而转向卢知照,不耐道:“皇后娘娘派人催了几次,你就快些入宫罢,省得递话的人总来烦扰本官。”

    交代完,张霁才象征性地去应陈立康的话,随他走向陈府的马车。

    也是在此刻,卢知照觉察到陈立康落在自己身上的不善目色,她规矩地立在马车旁,视线落在地上,交握的双手掌心沁出冷汗。

    陈府马车扬长而去,张霁与陈立康交好的市井传闻似乎在此刻也有了定论。

    她还在犹疑些什么呢?

    卢知照用手覆上掩在袖口内的绢布,登上了驶向禁宫的马车。

    马车内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僵持,陈立康见张霁面色不善,又摸不清他这一程都查了些什么,语气里添了几分小心翼翼:“贤弟兴致似乎不高?”

    张霁轻哼一声,冰冷的目色紧锁着陈立康:“托陈兄的福,我还有命回来这京都。”

    陈立康讶然,被他这句话弄得发懵:“贤弟此言何意?”

    张霁轻轻婆娑指腹的薄茧,并不看他:“张某一行人处在湖广境内时曾遭几番刺杀,难道与陈兄无关?”

    陈立康愤然:“张霁!亏我将你视作手足,推心置腹,你却如此攀污我!”

    张霁早已料想到他的反应,并不气恼:“张某在湖广所查可桩桩件件指向范慎,陈兄在此处言我攀污,我姑且认了,他日若奉在陛下眼前,难不成陈兄还能管得了陛下的心思,叫陛下觉着你与范慎果真没有干系吗!”

    陈立康失言,良久憋出一句:“范慎?”

    “贤弟,可有实证?”

    张霁道:“不仅有实证,他的罪状也不单单只芳书阁案这一桩,陈兄可知湖广前些日子大头瘟肆虐,范慎封城?”

    “这桩桩件件可叫他掉一百回脑袋了。”

    陈立康佯作震惊,又试探道:“那亭林打算如何赴命?”

    “这桩案子在陛下心里搁了太久,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范慎是留不得了,至于旁的人……陈兄如今还不明白吗?依着陛下多疑的性子,纵使你真的与此案无关,怕是也躲不过圣怒。”

    陈立康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那依亭林看,我该怎么办?”

    张霁浅笑:“陈兄不是早有决断?予取予夺,自在你心。”

    -

    宰执府的马车停在宫外,卢知照靠着宫牌步行入内。

    夜风潇潇,禁宫御道两侧依旧是不透风的宫墙,她这一路走得急切,御道路长,没一会儿背上便发了热汗。

    她将临行前皇后交代的话细细咀嚼,皇后要实证,可以她应该清楚得很,与张霁同行,证据岂不被他一手揽去?

    她还是因为舍命救了李氏夫妇,才通过苦肉计换了一绢布的供词,可此案变数太多,他们是否会在堂上推翻状纸还未可知。

    再有……张霁与陈立康厮混在一处,若两人达成利益置换,他临时反水,搅乱已经理清的线索,事情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京都内还有哪一处是张霁没有来得及插手的?

    芳书阁。

    卢知照眸光一亮,在月夜之下,溢出流彩,她脚步加快。

    在前往湖广前,张霁一直没对芳书阁下手,实在是因为其中利益纠葛太多,他这一路登上辅臣之位实在不易,也求行稳致远,于是不宜插手芳书阁人缘选调。

    加之,他那时的目光凝在李玉章身上,怀疑其参与替考,也对芳书阁放松了戒心,此次湖广一行,李玉章的嫌疑已经因为书塾内残留的手迹排除。

    要想此案得解,芳书阁至关重要。

    不论张霁的心是否真的与陈立康在一处,为表诚意,他此时怕是早已将所查证的一干线索托出,自然包括范慎的名字……

    那么陈立康若想从此案中毫发无伤地脱身,舍去范慎便是最浅显的下下举。

    范慎替陈立康领罪受死,陛下或许无心搭理臣子之间涌动的杀机与离间,但是那些在仕途初始试探着伸出触角的臣子们不会无视这一点。

    没有人会想要一个随时抛弃背刺自己的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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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立康也就不会是他们递上拜帖的第一选择。

    久而久之,前有严靖,后有张霁,陈立康独木难支,怕是会因为此举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盛历皇帝尚权术,恋制衡,可如今张霁已经渐渐与严陈二人比肩,少一个陈立康,对朝局而言,也没什么不妥。

    卢知照有种莫名的预感,张霁……会刻意将陈立康引到此处。

    她疾步迈入坤宁宫时,寝殿外的四盏纱灯犹亮,皇后一反常态,竟到此刻都没有歇息。

    又或者,她在等她。

    未等殿外的宫人通报,卢知照已经进了寝殿,香气氤氲,是熟悉的侧金盏气味,她瞧见皇后侧躺在软榻上,凤眸微垂。

    她跪下行宫礼,搅醒了眼前的人,皇后也不恼,嘴角扬起:“你如今倒是将我宫里的规矩摸得清楚。”

    卢知照依旧跪着,从袖口中扯出那块绢布:“奴婢前来赴命,这是此案涉案举子父母的供词,上述了李家三口被湖广承宣布政使司范慎威逼利诱的经过,足以证明此案确然成立。”

    皇后扫了一眼,悠悠开口:“条件呢?两个老人将自己的儿子供出,总不会没有条件吧?”

    卢知照又是一拜:“他们只叫我向您求情,饶李北行一命。”

    她顿了顿,续道:“范慎在湖广为虎作伥许久,他们一介布衣,实在难敌官家胁迫。”

    “此外,他们还在供书中详述了范慎罪行,他不仅掩盖疫情、违令封城,还将湖广各州县周遭的流民拖去给自家母亲试药,范氏老母病症严重,须重药猛攻,死在范氏府邸的无辜百姓不下百人。”

    皇后眉头轻蹩:“我只问实证。若是有让陛下不得不动范慎的理由,我或许能够为李北行说上一两句话。”

    “你说到现在,我却还没听见能够让陛下插手此案的缘由,你可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卢知照抬头盯上皇后的眸子,眼睛里的讶然之色溢出眼眶,胸中积满了愤懑。

    没有让陛下出手的借由?

    累累白骨,人命危浅,竟也没有让天子出面的缘由?

    这是什么道理?!

    皇后看出她眸底的情绪,不悦道:“别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这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为他们不平,他们却也未必领你的情。”

    卢知照垂目应声:“是。”

    寝殿之内又是一阵静寂,缭缭烟气掩住了皇后的眸光。

    皇后缓缓道:“至于此案……湖广路远,纵使民怨载道,这京都庙堂也太高,无心之人听不见罢了。”

    卢知照闻言,心头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无奈,忽又想起什么:“娘娘,如今还有一层线索,依我的判断,陈立康近日定与芳书阁内官员有所往来,若能截断他们的联系,说不准能寻到您要的实证。”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陈立康……”

    “知道了,你且下去吧,明日秀漪自宫外回来,有另一件要紧事需要你去办。”

    卢知照依言退身,径自融入坤宁宫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