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人,如今你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家眷尽数被关狱中,何必再替他人隐瞒。”
“岑水场那处开采出来的铁矿到底流向了何处?只要你肯坦白,我会向陛下为你求情……”
这桩案子被皇上交给了大理寺一手承办,大理寺丞薛绍明亲自出马跟曹千山磨了整整三天三夜,这位曾经以圆滑精明著称的户部侍郎却一个字都没说,极其棘手。
这次审讯也不例外,薛绍明恼极了他,劈手夺过狱卒手里的鞭子甩了下去。曹千山发出一声闷哼,身上早已伤痕累累。
“真是块硬骨头,本官就不信了,来人!”薛绍明抖着手指他,“给本官打,打到他说为止!”
“是——”
“薛寺丞办案,我等本不应打扰,但此番有事想讯问曹夫人等人,还望薛寺丞谅解。”
薛邵明起初烦躁看过去,等看清了来人,登时惊得忙恭敬行礼:“白将军!下官怎敢耽误黑甲卫办事……您忙!您忙!”
白克狄不同他过多客套,礼数周全一点头,跟着带路的狱卒离开。
薛绍明大气不敢出,直到人走完了才直起身,“这群活阎王什么时候对这种小案子这般上心了?”
他想起什么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他刚刚是不是听见我威胁逼供了??怎么办怎么办?他会不会告给圣上啊?啊?!”
大理寺少卿是个中年男人,跟薛绍明是同乡,往日关系亲近,闻言也倒吸一口凉气:“不不不会吧……”
“完了,本官的乌纱帽要不保了,振方,你可要给为兄我作证啊!我就吓吓他,天地良心!我真没想那么干!”
马振方腿也软了:“……我觉着,白将军大人有大量应当不会跟我们计较吧。再者说,这曹家抄家都是黑甲军一手操办的,听说死了不少人,那手段不比我们狠?说不定在他们眼里,我们这都是小儿玩泥巴——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两人头对头叽叽咕咕半天,顺利说服彼此那颗小心脏。但心里安定了,又开始琢磨别的事:
“黑甲军可是那位统领的,那位您还不知道嘛,陛下跟前的红人啊!依我看,要么这曹家是得罪了那位,要么就是陛下看这位曹侍郎不顺眼了,想借机除掉他!”
“……这话可不能乱说!”
“大人,这怎么能叫乱说,您细细想来,这曹侍郎往日虽比不上那位如日中天的,但也甚是得陛下青眼,怎么会被一个私贩铁矿的罪名给扳倒了?定是上面有人授意。”大理寺少卿压低声音,“旁的不说,这次您若是能从曹千山嘴里撬出点什么,陛下定会看重您啊!”
薛绍明若有所思。
片刻,他突然问:“你方才有没有瞧见白将军身后跟着的那个少年人?”
马振方微妙顿了下,“瞧见了,那模样着实生得好……”一进来,阴暗潮湿的牢房都衬得亮堂不少。
薛绍明一把年纪,哪有心思关注一个男人长得好不好,啧了声:“没听说黑甲军里有这号人物啊,我看白将军那姿态,隐约是以那人为先……能让玉面郎这般对待的人,不一般!”
“日后若有机会,定要结识一番。”
.
被人惦记着的宋愈丝毫没有意识到日后入了官场会多么鸡飞狗跳,眼下他正跟着白克狄站在关押女眷的地方。
昨日他在贤亲王府门前气急攻心昏迷好几个时辰,梦里走马灯似的,隐约想起五仁说过的话,醒了便急忙求见黑甲卫,他本来找上的是刀鬼,但不知为何最后出面的却是白克狄将军。
白克狄无视他的打量,淡淡道:“问吧。”
宋愈回神,上前几步,“曹夫人,敢问您府中是否有一婢女,名唤春桃?”
曹夫人眼神平静,姿态从容,阖目静坐,犹如一座观音像。
宋愈没得到回答,扭头又问另一个牢房的嬷嬷。那姓李的嬷嬷自打曹夫人嫁进府便跟在身边,对曹府的人员变动很是了解,往日跟在主母身边养尊处优的,这些时日早被吓破了胆,被人一问就全说了。
“有有有,二公子身边有一个!还是老爷赏给他的!”
宋愈顿了下,又问:“那日抄家,你们可有见过春桃?”
曹府其余家眷都纷纷摇头,有在曹舜鸣院里侍奉的婢女小厮不禁回想起来,突然有人跳出来说:“好像前几日便没见到她了!”
“……确实是,前些天该春桃当值,我没寻到她,还以为是她仗着二公子宠爱,犯懒躲起来了!如今想来自那天起便没见过她……”
“是,二公子平日最喜欢召她侍奉,这些时日却跟忘了似的,春桃平日里从不与人交流,我们便下意识忽略了她……莫不是,她早就知道会出事,便事先逃了?!”
“李妈妈那个侄子,好像叫赵六的,他对春桃有意思,时常给春桃送东西,不过我撞到过的几次,春桃都没要……赵六呢?怎么也没瞧见他?不会那时候被砍了吧?!”
“……”
众人议论纷纷,宋愈打断他们,又详细问了问这人的样貌、身形、平日有什么异常举动之类。
从始至终,曹夫人都维持着静坐的姿势,一言不发。
宋愈离开时目光扫过另一间安静的牢房,里面一个中年女人怀里抱着曹家最小的女儿,小女孩睁着眼,黝黑的眼珠直直看向半空,没有焦点。
……
“看出来什么了?”走在离开大狱的台阶上,白克狄突然问。
宋愈想了想,说:“照曹府众人的说法,春桃平日低调,行为规矩,哪怕被主人重视宠爱也丝毫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春桃身材娇小,长相不错,喜欢敷粉,很会打扮自己,但话很少,又自己住一间房,不喜欢跟人交流。’这话我觉得很奇怪,一个备受宠爱,又喜欢装点自己的美貌少女,怎么会沉默寡言呢?这让我觉得有些违背常理。”
白克狄点头,道:“还有吗?”
“门房赵六追求春桃,但曹舜鸣院里的人都知道春桃是二公子的人,赵六对春桃那么上心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既然他知道,那又为什么敢继续胆大包天地追求曹府主子的人?”
宋愈喃喃:“只有一种可能,赵六知道曹舜鸣不喜欢,或者说不在乎春桃。”
“那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呢?”
白克狄第一次正视这个弱不经风的漂亮书生,不过须臾,他侧身问身后的黑甲卫:“赵六找到了吗?”
“回将军,我们在护城河里找到了他的尸身,有人说曾瞧见他醉醺醺从花柳巷出来,推测是失足跌落,但仵作验了尸身,发现他脚腕上有青紫捆痕,根据痕迹受力角度怀疑有人在他脚上绑了石头……”
宋愈听到一半反应过来,“你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所以才会事先便让人去寻赵六的行踪。
白克狄没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说:“宋公子愿意同我们一起去见一见赵六的家眷吗?”
宋愈盯着他看了很久,那封银白面具严严实实遮挡住他的面容,让人看不真切,良久,宋愈点头。
.
赵六生前虽然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但却是个孝顺儿子,他爹死得早,是他娘一手把他拉扯大的,自从走姑母的路子进了曹府,便把扬州乡下老家的老母也接到了京中。
宋愈他们到时,赵母满头白发,正颤巍巍捧了把掺着沙砾的稀碎苞米喂鸡,门没关严实,黑甲卫上前敲门时,宋愈从门缝里瞧见她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
赵母将手里剩下的那点苞米全撒到地上,两只肥硕母鸡争先恐后低头啄米,她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过来将门开了一拳的大小,戒备地打量他们。
“你们是?”
白克狄刚想亮明腰牌,宋愈就一大跨步上前挡住了他,“老人家,我是赵六的……朋友,我也是扬州人,跟你们是同乡,早先在扬州我跟赵哥一起在赌场做过工。”
他笑了笑,看起来很乖巧:“赵哥走时候跟我说,让我混不下去了就来京城找他……”
赵母打量他半天,眼神似乎有些复杂:“那这位是?”她看向宋愈身后,其余两个黑甲卫在敲过门后便隐身在暗处了,现在只有白克狄在那里。
宋愈笑容微顿,目光扫过站的笔直还面戴银面的男人,横看竖看都不是寻常人,他绞尽脑汁编道:
“他、他是跟我一起上京的兄长!”
他见赵母眼中的狐疑,忙解释:“他叫宋白,原先是在南风馆做那个的,后来生意太好,被人嫉妒划了脸,还毒哑了嗓子,发不出声音,如今只好戴着面具以防吓着别人。不然以我兄长的容貌气度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说着,他仿佛想到昔日悲惨,眼帘垂下看着伤心极了。
白克狄面具下眼角抽搐,这么离谱的理由谁会相信?
赵母信了。
眼见着她放松下来,还邀请他们兄弟二人进来喝茶。
白克狄:“…………”
“你们来得不巧,六子做工的那家人刚出了事,六子他也许久没回来了,”赵母颤巍巍端来两碗缸里盛的井水,“别怪我老婆子待客不周,六子带回家的那点碎茶叶发霉了,味道还不如井水。本来家里还有点积蓄,但也都被我用来打点官差了,原想着再不济也能见到六子的尸首,谁曾想那官差拿了钱不办事,敷衍我这老婆子,说大牢里根本没有我家六子……”
许是很久没人听她说话了,赵母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宋愈同白克狄交换了个眼神。那官差没敷衍她,因为曹家抄家时候,赵六已经死了,死在护城河里,直到今天才被发现。
这话宋愈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好在他们现在扮演的身份也不知道赵六的事。
赵母絮絮叨叨半天,似乎说的累了,声音越来越轻,她突然看着宋愈,说:“早知道就让六子也呆在扬州了,没出息就没出息,好歹命还在。”
“是我这个老婆子的错……”
宋愈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唇,往日也算学富五车的人,现在连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看见赵母浑浊眸子里的悔意和痛苦,只觉得所有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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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显得苍白无力,就好像一个身体健全的人对失去双腿的人说“没关系,你只是失去了双腿,至少命还在,不要沉湎于痛苦,你要好好生活才是”
——总有种伤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的高高在上的意味。
他将碗里的凉水一饮而尽,碗顺手倒扣在桌上。
赵母也没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回馈,她起身赶人:“喝完水,便回去吧,回扬州去,京城虽然繁华,但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呆的地方。”
“六子上个月还跟我说他要发大财了,这个月就生死未卜……回去吧,回去吧。”赵母佝偻着腰,嘴里喃喃。
宋愈眼皮猛地一跳,像是抓到了什么,追问:“赵哥有跟您说怎么发大财吗?他前些时候还跟我写信,也说到了这个。”
赵母不赞同地看他,但还是道:“他哪里会跟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说这些……”
宋愈见她不想多说,便换了个话题,环顾四周,状似无意问:“大娘,怎么不见赵哥那个老相好啊?”
“老相好?”
“对,就是那个叫春桃的,赵哥信里说长得可漂亮了,还是达官贵人府里的婢女。”
谁知赵母想都没想就摇头,“不可能。六子怎么可能跟她……”
赵母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一双沧桑混浊的眼突然死死盯住他们。
宋愈心道要糟,一时却想不出来哪里露了马脚。
赵母厉声呵斥:“滚出去!你们根本不是六子的朋友,我老婆子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滚!都给我滚!”
宋愈被她挥舞的扫帚扫了一下,手背上立刻一片红,他连连安抚,但赵母根本听不进去,他只好拉着白克狄离开了赵家,顺手帮忙关上了门。
白克狄方才一直没出声,到了外面才吩咐道:“派人守好赵家。”
“是。”
“你方才看清楚了吗?”宋愈低头沉思,“赵大娘是从我说那句话开始突然变了脸色,她为什么说赵六不可能喜欢春桃?”
“是因为春桃的身份?我说了春桃是达官贵人家的婢女……”
“不对,感情这种事情说不准的,赵六在曹府当门房,跟曹府婢女日久生情再正常不过,赵大娘不可能如此笃定。”
“还有什么是我遗漏的?”
宋愈刹那间停下脚步,猛然看向白克狄,在他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赵六根本不喜欢女人!”
宋愈心脏跳的飞快,“难怪赵大娘听说你是南风馆出来的,不仅不嫌恶,反而更加相信了你我的身份……原来如此。”
“再结合春桃和曹舜鸣的异常,以及赵六追求春桃的举动。”
他下了最后的结论:“春桃是个男人!”
白克狄轻笑:“你果然如他所说的,很聪明。”
宋愈没听清前半句,不好意思笑笑:“你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吗?”
白克狄耸肩:“我知道是因为别的原因。”
宋愈好奇问:“什么?”
白克狄漫声道:“这是个秘密,也许某天会有人告诉你,但这个人不是我。”
“话说回来,你腰间的小袋子哪去了?”
宋愈出门总是喜欢带不少东西,譬如预防风寒的药丸、止苦的蜜饯、还有碎银子什么的,他先前很少出门,每次出门见到什么新鲜事物就喜欢赶紧记下来,宋闵给他做了一套小巧的文房四宝,寻常香囊太小,装不了什么东西,便又做了很多腰间佩戴的袋子,展开的巴掌大。
宋闵手很巧,还特意做成各种样式,宋愈今天带的是一只兔子形状的,走路时一蹦一跳,很是活泼。
白克狄自然也注意到了,才有此一问。
“可能不小心丢了吧,没关系,里面没什么东西,就几块碎银子。”
宋愈随口一答,半晌却不见旁边那人说话,他扭头,却发现白克狄一直在盯着他看,宋愈却愣是从那张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具上看出来一股好整以暇的神态。
宋愈没好气说:“……你不是早知道了嘛?何必问我。”
白克狄笑了:“可能逗你比较好玩?”
“……”
他们走着说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主街,宋愈抬头就看见一卖糖葫芦的摊子,他目光沉了沉,想起了五仁。
“接下来怎么办?我们现在只知道春桃是个男人,之前十有八九是他接应了曹舜鸣,但怎么找到他又是个问题。”
白克狄却似乎不担心,笑说:“那得看你了,宋公子。”
他瞧着宋愈一脸清纯懵懂的样子,轻叹:“若是某人知道了今天这事,怕是要提刀砍了我。”
“什么?”
“没什么,”白克狄伸手拍了拍宋愈的肩膀,却摸到一手的顺滑皮毛,一时更加微妙,“可怜的羔羊啊,眼神也忒差了,错把头狼当成同类,以后怕是要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你也参加科考吗?说话云里雾里的。”宋愈吐槽。
白克狄面具下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