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丝夫人的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她摊开手掌:“让我看看欠条?”
她当然不在乎威廉在哪儿找人过夜,但更不希望接手酒馆的时候让顾客看笑话。
裹着斗篷的女人将一张巴掌大的纸交到酒馆的新老板手里,卡桑德拉探出头,想看清纸片上的字。
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辨认字母当然没问题,但——
格蕾丝沉默,卡桑德拉也睁大了眼睛,或许在这个瞬间,她们心里都闪过同一个念头:威廉还是死得太轻易了。
那张欠条上没有任何解释的词句,只有炭笔写下的数字,32,附带一个潦草到极点的签名。
卡桑德拉赶在格蕾丝出声前问道:“无意冒犯,女士,您认字吗?”
斗篷下的女人陷入死寂,那抹本就瘦削的身影好像矮下去一截,她嗫嚅道:“不……我不认识多少字,我只认识数字。”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卡桑德拉依旧气得嘴唇发抖,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属于自己的血腥味。
威廉根本没有签自己的名字,他在那张纸片上写了个辱骂意味很浓的词。这代表什么呢?陪他度过32个夜晚的姑娘是个傻瓜?
这个已经死透的人在这张所谓的“欠条”上肆无忌惮地嘲笑其他人,任何看到这个词的人。
这片沉默太吓人,斗篷下的女人像是听出了什么,她急切地问:“欠条有什么问题吗?这不是有个‘32’的数字吗?”
“你陪了威廉32个晚上?”格蕾丝看出卡桑德拉的愤怒,接过了问题。
她也觉得自己已经躺进坟墓的丈夫实在死得太轻易,玛丽或许认不出父亲的笔迹,但格蕾丝很清楚。
这是那个人渣会做的事情,他的夜晚永远闲不下来,要么用尽手段赚钱,要么把女人当做猎物,嬉笑着享受狩猎的快乐。
“…是的,他本来承诺会在狩猎季结束之后付清,但是我听说他去世了,所以才……”斗篷下的女人声音颤颤巍巍,像会被风吹倒。
“请您进来说话吧,我来拿钱。”格蕾丝情绪整理得很快,她甩给玛丽一个眼色,“玛丽,暂时照看一下酒馆,要是有人闹事就到后面来找我。”
她握住斗篷下细弱的手腕,带着卡桑德拉一起穿过柜台后的小门。这里曾经是个分叉口,一条路通往纸醉金迷的赌桌,一条路通往生活区。
但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谋杀案,查证的过程相当繁琐,后院的泥土上印满了各式各样的脚印,看起来有股子诡异的荒凉。
斗篷下的女人只走了一段,就赖在原地不愿意再动弹了,她看到四下无人,对着格蕾丝夫人哀求道:“夫人,求求您可怜我吧,我不是为了抢您的丈夫,我可以不要三十二金币,二十金币就够了!”
她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棕栗色的卷发胡乱掖在耳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求求您,格蕾丝夫人——我生了病,没钱去看病了……”
卡桑德拉别过脸,她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里面大概有十五金币。如果格蕾丝不愿意为威廉造的孽买单,她或许可以把这个钱袋送给切尔西。
“我把钱付清,三十二金币交给你,然后呢?”格蕾丝长长叹了口气,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好像很沉重,“你以后会去做什么,切尔西?”
“一枚金币”姑娘脸色发白,她凝神想了想,然后惨淡一笑:“夫人,我不知道,我没有其他谋生的法子,我不识字。”
“我生了病,那些男人扇我的耳光,不愿意再付钱,但他们都认识我,我没法在这个镇子待下去了……”她的声音打着颤,两行亮亮的眼泪沿着脸颊滑下来,“我没法不治病,但找医师也要钱,那些佣兵对我动手动脚,不肯让我用身体还债。”
卡桑德拉几乎不忍心继续听下去,她低下头,却看到一滴小水珠从高处砸下来,很快融进泥土。或许这片土地上不幸的姑娘就像水珠,她们活过的时间不过是一场雨,泥土吸收这些姑娘不同的命运,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越来越多的小水珠从空中砸下来,细密地连成雨幕,泥土被砸出浅坑。
“我可以帮你,切尔西。”格蕾丝夫人回答道,“我的酒馆需要人手。”
卡桑德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刚刚还在思考,该如何帮切尔西配置药剂,再找劳拉的杂货铺安顿这个女人。她抬头朝金发女巫看过去,在那张美丽的脸上看到了肃穆与悲悯。
“我给你两个选择,”格蕾丝松开切尔西的手臂,她站在柜台后面的岔路口,像森林中传递奇遇的女巫,“第一,我把钱付给你,你立刻离开,但你有很大可能会被坑钱或者打劫,那些医师即便治不好你的病,也不会少收费用。”
她们都听到切尔西喉咙里强行克制的抽噎,也清楚这是事实。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格外残酷,卡桑德拉摸了摸自己绞断的发尾,苦笑起来。
“夫人,第二个选择是什么?”切尔西擦了擦眼睛。
“我会帮你治病,但费用从三十二金币里扣除,我的酒馆需要一个女侍者,要求是机灵胆大。如果你的表现足够好,我会让你有学习识字的机会。”格蕾丝夫人回答道,卡桑德拉想起她关于孩子学习的见解。
教育确实限制了切尔西的谋生机会,如果她识字,这么一个清秀的姑娘很有可能找到旅馆的工作,但现在……
卡桑德拉觉得这会儿该自己说话了,她冲切尔西微笑了一下:“我是……医师,我能够治愈你的病,如果是格蕾丝夫人的委托,我能给出一点优惠,尽量少收点。”
她本来想介绍自己是炼金术士,但考虑到这个职业实在太过稀少,不如直接说是医师简单,反正她确实会做治愈药剂,只是没那么精通。
从切尔西的角度去看,劳拉或许也算幸运,起码她能够继承到镇上唯一一个杂货铺,不愁生计,而格蕾丝天生就是女巫,只要她的项链老实待在胸口,就能有自保的力量。
但眼前的姑娘呢?她看起来很年轻,却不得不采取依附男人的方式谋生,因为不通文字被客人戏耍,如果她今天遇到的不是格蕾丝,那么她会落到什么下场?
卡桑德拉不敢去想。
“我选,我选二,谢谢您,夫人……”切尔西膝盖一弯,跪倒在格蕾丝的腿边,看起来想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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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般的虔诚表达感谢,她刚刚的泪水已经干涸了,新的眼泪覆盖过旧痕。
格蕾丝伸出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手掌停在切尔西的前额上:“那么请你发誓,永远不做背叛我的事情,我给予你新生,如果你背叛我,我也将剥夺你的生命。”
卡桑德拉不赞同地看着她:“什么算是背叛?”
“主动披露关于我的信息。”格蕾丝夫人平静地回答,在经历过威廉后,她的每一次善意都需要附加诅咒,这样才能让她安心。女巫的存在是个秘密,这绝对不能暴露出去。
她们都觉得切尔西会考虑一会儿,毕竟这关乎生命,绝对不是小事。但这个披着斗篷的女人毫不犹豫地重复道:“我向您发誓,永远不会背叛格蕾丝夫人,如果我背弃了誓言,就让我立刻去死。”
“切尔西?你不再想想?”卡桑德拉吓了一跳,她想掰开格蕾丝的手掌,但在誓言出声的一刻,女巫的诅咒就已经生效了。
格蕾丝的脸色也非常复杂,她亲手将切尔西扶起来,带着歉疚解释道:“镇上很多人还在觊觎这家酒馆,我不得不提高警惕——我只信任自己的能力。”
女巫的死亡常常伴随背叛和出卖,她见过被烧死的母亲,又遭遇强迫,不得不生下仇人的孩子。信任是很宝贵的东西,哪怕切尔西确实可怜,她也不会轻易做善事。
切尔西小声地回答:“没关系的,夫人,我一直期盼自己能拥有一份堂堂正正的工作……我曾经也想在酒馆里工作,但威廉老板不允许。”
她站起来,手掌不自觉地掸着斗篷,好像那上面有许多看不见的灰,甚至帮格蕾丝的裙摆掸了一通:“他说酒馆里的侍者要会写字,我太没用了,夫人,可能雇佣我会很麻烦……”
“为什么?”
“他们……镇上那些男人认识我的脸,他们可能误以为您是做那种生意的,我可能会拖累您。”切尔西的肩膀在斗篷下颤抖,她低低地恳求道,“我也可以在厨房里帮忙,等我的身体好起来,我愿意为您干活,我也可以当您的女仆。”
切尔西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让垂落下来的头发遮挡住那张清秀柔顺的脸,她似乎很害怕与人对视。
卡桑德拉索性蹲下去,仰着脸注视她:“你是弗瑞斯镇上的人吗?”
她觉得切尔西不像这儿的镇民。
“不是,”切尔西细声细气地回答,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医师要这样与她对话,但窘迫确实少了很多,“我是异乡逃难来的,爹妈都是农民,但我下地干活做得慢,镇上没人肯雇我。”
“后来,后来……镇长带威廉先生来找我,从我们这些逃难来的姑娘里挑人,给我们租房间,靠那种事情养活自己。”
格蕾丝夫人脸色一变,她急迫地问:“其他被挑出来的人呢?”
“都死了。”切尔西裹紧了斗篷,“她们接待了不少客人,我是最小的一个,这几个姐姐的身上会出现红色的鼓包,摸起来硬硬的,有点疼,后面会慢慢烂掉。”
“我不想死,我换了很多次床单和毯子,每次都好好洗……但我还是像她们一样,我怕我快死了,才来要这笔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