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离魂
    莫非殷无渡看得见她?

    晏琳琅坏心顿起。

    她慢慢抬头,淡如烟雾的元神气息缓缓掠过他的鼻尖,他的侧脸。

    然后,朝他浓黑的眼睫轻轻吹气。

    殷无渡垂眸敛目,面无表情地抬指,将晏琳琅的元神轻弹回了她的身躯内。

    再次感受到躯壳的沉重,晏琳琅只觉格外心安。

    她悠悠然打开眼睫,也不急着起身,只慵懒地翻了个面,手托腮帮侧倚在柔软华丽的绣枕上,呼地吹走粘黏在唇上的一缕碎发。

    她笑得狡黠,却佯做惊诧:“神主果然能看见我,装得挺像。”

    殷无渡不见半分心虚,若无其事道:“别忘了,昨晚是本座救了你。”

    “啊,是呢。”

    晏琳琅点点头,拖长尾音道,“若非神主突然现身,使我药效发作晕厥,只怕我早脱身了。这个忙帮得好,帮得及时。”

    殷无渡自然听懂了她的阴阳怪气,薄唇一勾,反呛道:“现在,又救了一次。不过少主大人本事高超,想必无需本座的举手之劳也能元神归位,本座这就将你的元神重新抽出来……”

    见他真的要动手,晏琳琅眼疾手快,侧身一滚下了榻。

    转瞬间她已赤足斜倚在窗边坐榻上,乌发如妖散落,勾勒出玲珑的身形曲线,笑吟吟道:“不过说着玩玩,神主何必当真?昨晚你捉弄于我,害得我炸出四里地远,我不也没生气?还开开心心地给你带了礼物呢。”

    殷无渡满眼“听你胡诌”的漠然,轻哼一声:“你,会给我带礼物?”

    没在心里骂他八百句,都不像她晏琳琅的风格。

    “喏,在这呢。”

    晏琳琅从储物灵戒里摸出一份油纸包裹的物什,施了个小法术,那油纸包便平稳地朝殷无渡飞去,落在他的掌心。

    殷无渡打开一瞧,原是一包糖滚灵果。

    大约昨晚打斗激烈,灵果上的糖霜有些散落了,剥离出鲜红剔透的果肉,正是当初他与晏琳琅五感相通时于道旁看到过的那种果子。

    殷无渡垂下眼帘,忽的安静下来。

    他难得没有嘲弄这片心意的寒酸,只神色淡然地拿起一颗果子观摩了半晌,方扬手抛入嘴中。

    齿关一咬,糖霜碎开,清爽的果汁于舌尖蔓延,殷无渡顿了顿,随即皱眉,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托晏琳琅第二个愿望的福,他如今有了在下界自由行走的分-身,也就有了五感。

    酸,极度的酸!

    他成神后每天饮的是琼浆玉露,纳的是九天清气,就没吃过这么酸涩的东西!

    “你下毒了?”

    殷无渡忍了良久,到底没忍住说出口,“真难吃。”

    晏琳琅讶然:“难吃吗?你以前……”

    一句“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涌到她唇间,又硬生生咽回腹中。

    晏琳琅终于想起殷无渡已是九天之上的玄溟神主,恐怕,早将那点喜好连同凡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顿了顿,她改口道:“灵果虽然酸涩,却于滋补灵脉大有裨益。”

    晏琳琅嗜酸,以前殷无渡刚从鬼蜮出来,身体虚弱,她便拿了灵果一筐一筐地喂他。

    殷无渡吃得面不改色,从未表现出丝毫的不喜,每每见她望过来,还会展颜一笑博她欢心……就这么养了几年,才将殷无渡的身子骨养回来。

    “下次准备些味美的供奉,譬如凤凰翅,麒麟髓。”

    殷无渡将油纸包捏得哗啦作响,挑挑拣拣道,“对了,记得多备几坛仙人泪,要百年陈酿。”

    “仙人泪”是仙都特产的佳酿,一壶可值百金。

    晏琳琅轻声嘀咕:“你都成神了,口腹之欲还这般重,一点神性也无。”

    殷无渡抬眼一笑,淡然道:“再废话你就会发现,本座不仅没有神性,还可以没有人性。”

    殷无渡握着那包未吃完的灵果,信步出门去了。

    屋外暖阳正好,殷无渡又不死心的摸了颗灵果出来,咬上一口,随即拧眉呸掉。

    这东西到底是谁喜欢吃?

    ……

    晏琳琅不可能真去找凤凰翅、麒麟髓给神主下酒。最后双方各退一步,由晏琳琅亲自做一桌悦神供品,以表诚意。

    作为金枝玉叶的仙都少主,晏琳琅活了百岁,就没正经下过一次厨。

    此刻膳房一片鸡飞狗跳。

    晏琳琅用襻膊勒好羽衣袖袍,撸了撸细腻若雪的小臂,一边优雅烧火煮汤,一边手持灵剑哐哐哐剁萝卜。

    灶里燃的是丹炉中引出的灵火,烧的是一两千金的太阴灵木,就连萝卜亦是雪域中养了三百年的赛人参。

    白妙闻香而动,狗儿似的蹲守在灶台边,下巴搁在台面上,眼巴巴看着一桌的仙兽灵果。晏琳琅切一块萝卜丢锅里,再切一块丢白妙嘴中,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灵火烧得极为旺盛,不稍片刻,锅里便传来了干烧的滋啦声。

    白妙两腮鼓囊,两眼亮晶晶道:“师叔,冒烟啦。”

    晏琳琅匆忙揭开锅盖,顿时被一股黑烟熏了个眼冒金花,忙施法隔空引来缸中灵泉救急。

    滋啦一声,锅里的黑烟变成了滚滚水汽。蒸腾的热气迅速弥漫整间膳房,白茫茫一片中伸手不见五指,唯见师徒俩大眼瞪小眼。

    秉承着“锅干加水,水多加菜”的原则,一个时辰后,晏琳琅成功将一大锅山珍海味烧成了一碗黑乎乎冒泡的浓汤。

    白妙浅尝了一口,继而两眼一翻,打了个嗝。

    晏琳琅仿佛看见一个半透明的骷髅状魂体从白妙的嘴中钻出,正晃悠悠飘在她头顶,诡异至极。

    “妙妙?”

    晏琳琅给晕乎乎打嗝的白妙喂了颗濯灵丹,这才直身叉腰,望着那碗黑咕隆咚的汤直叹气。

    总不能拿这碗东西给玄溟神主喝吧?

    正想着要不要偷梁换柱,请人代做一桌佳肴,就闻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东西做好了吗?”

    晏琳琅眼睫一抖,心虚地转过身笑笑:“做好了。”

    “哦?做了哪些佳肴?”

    殷无渡神情淡淡,迤迤然迈进膳房。

    “荒山离朱雀,极海吞音鱼,清蒸白鹿尾,还有三百年熟成的雪域赛人参。”

    “勉强尚可。”

    殷无渡扫视凌乱堪比飓风过境的灶台,问她,“东西呢?”

    “在这儿。”

    晏琳琅破罐破摔地指了指灶台上那碗冒着不祥气息的黑汤。

    殷无渡的眼皮跳了一跳。

    他单手端起那只汤碗瞧了瞧,又嗅了嗅,继而爆发出一阵沉闷的低笑,笑得双肩一颤一颤,汤水都险些洒了出来。

    笑吧笑吧。

    晏琳琅靠着灶台,抬眼望天,“这可是我第一次洗手作羹汤,我尽力了。”

    殷无渡笑得眼尾泛红,给他冷峻的面容平添几分艳色,气息不稳地问:“你用了几分火候?炖了多少个时辰?”

    “十成猛火,炖了个把时辰。”

    “炖煮灵汤最忌心急,你这般猛火,没将膳房烧了已是万幸。”

    殷无渡将那碗黑汤搁回灶台上,抬手一拂,将灶中灵火压小,引来缸中灵泉洗刷锅碗。

    他神力极高,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堆积如山的灶台便瞬间清理归位,白白胖胖的赛人参自行躺平切片,山珍海味排队井然跃入锅中。

    晏琳琅看得津津有味,也施法召来一旁的铁勺,去翻动锅里喷香的食材。

    殷无渡看不下去了。

    他伸臂越过晏琳琅的耳侧,去握她手中的大勺,缓声道:“不必用力翻炒。大火煮沸后转三成文火,慢炖三个时辰即可。”

    属于神明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丝丝袅袅诱人的神力,晏琳琅身形一僵,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修长如玉的指节,以及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经络。

    是一双漂亮有力,可以轻而易举掌控旁人生死的手。

    熟悉的热意上涌时,晏琳琅先一步松手。

    铁勺哐当一声坠入锅中,殷无渡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神主果然博闻强识,想必炊煮炮制都不在话下。”

    晏琳琅没敢转身看殷无渡的脸,寻了个理由道,“正巧房中还有一壶空山灵液,用来佐味最是甘甜,我去取来。”

    说罢,她拉起白妙弃锅而走。

    殷无渡望着少女略显仓促的背影,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手上,眸色复杂。

    他这是在作甚?

    握勺握得这般熟稔自然,他都有些怀疑自己飞升前是个厨子食修了。

    ……

    凡人时的殷无渡做得一手好菜,且舍得沉下心钻研,做出来的点心菜肴常令五味司的食修都自愧不如,将晏琳琅的胃哄得服服帖帖。

    晏琳琅满心疑惑。

    她当初怎么就没发现,殷无渡下厨时的专注神情如此撩人呢?是因为他脱胎换骨飞升成神后,气质也大为变化的原因吗?

    好在抑情丸药效已失,否则她非要带着膳房炸成一地花雨不可。

    这样下去非长久之计。

    晏琳琅思忖着,在集齐其余四样神器彻底封印情花咒前,她得想个法子对殷无渡脱敏。

    若有朝一日,殷无渡那样的容貌都能使她无动于衷,其他那些泥人木偶般黯然的男子自然也入不了她的眼。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少情花咒发作的可能,使她时刻保持正常的理智清醒。

    这次万不能乱试药了。

    晏琳琅歪身倚坐在书案后,托腮斟酌片刻,扼袖铺纸研墨,取来火鼠毫的细笔开始勾勒殷无渡的画像。

    先是墨染出丝滑的长发,再是桀骜流畅的面部轮廓,宽肩朝下收束出窄腰长腿,继而是深邃浓密眉睫,挺鼻与薄唇。

    尽管这张脸她已看过很多次,然每次细品,都会禁不住感慨这副皮相的完美出色。

    日头西斜,晏琳琅搁笔吹干墨迹,取来卷轴施法装裱。

    她满意地看着画卷中神清骨秀的俊美少年,心想:即便是剧毒,每日浅尝微末亦能锻炼出抗性,遑论一个情花咒?

    她每日对着画像多看几眼,提神醒脑,看多了自然就麻木了。

    届时再见到殷无渡本人,她必能做到心如止水。

    膳房中。

    清澈的灵汤咕噜冒泡,满室清香缭绕浮沉,五彩霞光绕梁氤氲,显然已大功告成。

    殷无渡久等晏琳琅不至,颇为不悦地盖上锅盖,拂袖灭了灶中灵火。

    说好的是信徒准备悦神供品,怎么变成他做菜了?

    殷无渡抄着手臂出了膳房,穿过曲折的游廊,带着兴师问罪的气势行去暖阁。

    推门一瞧,传闻中“去取灵液”的少主大人歪在绣榻上,脸颊枕着手掌睡得正香。

    夕阳斜斜透过窗棂,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边,纤长卷翘的眼睫亦染着一层金粉似的暖阳,承受不住金粉般微微抖动。那一袭绯红的裙裾从榻上葳蕤垂地,点点洒金跳跃,宛如最上等的朱砂浓墨泼成,一直淌向那只随意倾倒的金丝玉葫芦。

    殷无渡脑中无端浮现出四个字:海棠醉日。

    他顿了顿,伸手勾起葫芦晃了晃。

    果然,灵液都被她偷饮光了。

    殷无渡眼尾一挑,竖起食中二指于眼前,施法将那碗黑乎乎的失败灵汤召来掌心,心道:这般不敬神明,不如将黑汤灌入玉葫芦中捉弄她一番,待她误饮,神情定然十分精彩。

    正要施行,他余光一瞥,眼尖地发现了书案上那张墨香未散的画像。

    殷无渡隔空取物勾来画卷,抖开一瞧,目光微顿。

    画像上竟然是他的模样。

    其笔触流畅,勾画细腻,将他英武高贵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花了不少心思。

    她下午就在干这个?

    亲手绘制神像,倒是对自己有几分敬重,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小信徒。

    殷无渡看了眼画像,又看了眼手中的黑汤,睚眦必报的恶趣味有了些许动摇。

    迟疑片刻,他终是面无表情地化去碗中黑汤,将玉葫芦轻轻置回原位。

    转身出房门前,他还不忘扬手一挥,将那副英武神像画作悬于墙上的醒目位置。

    ……

    晏琳琅醒来时,身体一空。

    她竟然又灵魂出窍了!

    这一次,她的元神已飘出了三千里地,置身于昆仑仙宗的琼楼玉宇中。

    约莫是离肉身太远的缘故,她连半透明的完整形态都维持不住,一缕元神纤细如丝,微弱到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昆山夜碧,人闻清钟。满目皆是苍山负雪,透骨的清寒。

    “怎么回事?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晏琳琅挣扎无果,那一线元神被冷风托举着,钻过无数门底、墙缝,晃晃悠悠朝通天塔飘去。

    “里外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颗心。”

    “为什么会没有?”

    “……真是怪哉。”

    塔中传来谁的喃喃低语,晏琳琅的元神并未停留。

    那股无形的力量牵扯她的灵魂,继续朝塔底一处隐秘的地宫沉淀。

    好冷!

    这处地宫竟然比山巅的积雪还要清冷,雪白的地面,雪白的墙壁,雪白的雕花支柱,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万年寒玉堆砌而成,若晏琳琅凝成实体,此刻必然已经冷得汗毛倒竖。

    地宫穹顶上浮着数百盏烛灯,地上置着一对引吭高歌的落地鹤首铜灯,这便是地宫中唯二的暖色。

    三四条影绰的身影或坐或立,气氛凝重。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伸跳跃,颇有几分张牙舞爪的意味。

    再往前,一张九曲十八弯的天蝉翼屏风横档了晏琳琅的视线,同样冰寒刺骨的淡蓝色结界将她的一丝游魂彻底隔绝在外。

    屏风后有一张寒冰雕砌的圆台,旁边安静地站着一人,似是在敛目出神。

    晏琳琅认出了这道身影,清冷,沉默,手执拂尘,背负长剑。

    是奚长离。

    一道年长的声音打破死寂:“云之,玉凌烟的伤势如何了?”

    “回二师伯,小师妹已送入通天塔中,请师尊出手救治。”

    是奚长离的声音。

    晏琳琅的元神仿佛被谁扯了一下,骤然绷直,牵出细微的痛意。

    她无法原谅,她不该出现在这,可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她停在原地,继续听了下去。

    “那便好。”

    先前那道年长的声音道,“先前重伤濒死的雾之、林河等四名弟子,皆是宗主师兄妙手救活,凌烟那丫头也不会有事。师兄闭关多年,有这几个小辈陪在身边解闷也是好事,你不必过于担忧。”

    奚长离恭敬道:“是。”

    微风拂过,满宫烛火随之明灭跳跃。

    忽然,奚长离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身,清冷的目光刺透屏风望来。

    晏琳琅仿佛被那视线攫取,元神骤然一紧。

    她下意识后退,却仿佛跌入一股巨大的空间旋涡中,身边景色急速倒退……

    画面陡然翻转。

    下一刻,她挣扎着从榻上坐起,冷汗涔涔地大口喘息,手里还紧紧攥着一片黑色的袍角。

    一片温凉细滑的,有着真切触感的袍角。

    晏琳琅顺着袍角往上看去,只见殷无渡坐于榻边,正敛目看她。

    他朝她眉心一点,懒洋洋问:“你的元神飘去哪里夜游了,肉躯气息微弱得不行。若非本座及时察觉到异常……”

    话还未说完,殷无渡凝了目光。

    晏琳琅面色莹白,呼吸颤得厉害。

    殷无渡晃了晃神,不明白一瞬的紧张从何而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问她:“你梦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