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晏琳琅将思绪从梦境的阴寒中抽离。
这个时候,她已无暇思索为何殷无渡会出现在她寝房之中。
若非他及时赶到,唤醒了她的神智,只怕她的元神现在还在昆仑仙宗的地宫里飘着。
那处着实诡谲,仿佛对她的元神有种致命的引力。
晏琳琅按捺住躁动的心跳,将一缕鬓发挽至耳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我的元神出窍,飘去了昆仑仙宗。”
说这话时,她的呼吸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殷无渡观摩她的神色,问道:“你很怕他们?”
然而,晏琳琅只是轻轻摇首。
“似乎每次离魂,我的元神都越飘越远,越来越弱。我害怕的是,会不会有一天我的元神会就此消亡,再也无法醒来?”
想到此,她没由来泛起一阵恶寒。
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并未逃过殷无渡的眼睛。
“本座方才探查过,因你先前的元神受损严重,尚未与神女壤完全融合,所以才会间或引发离魂之症。你只需找一样能招魂引魄的神器施以辅助,便可稳定元神,根绝此症。”
他缓声说毕,顿了一息,难得补上一句:“不必过于担忧。”
他这是……在安慰人吗?
晏琳琅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又欠了神主一个人情?”
她说的是今夜离魂症发,殷无渡出手将她唤醒之事。
原以为锱铢必较的玄溟神主多少会取笑她两句,再趁机要挟“悦神供奉”事宜。谁知少年神明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必。本座想要的报酬,你已提前支付过了。”
他意有所指地睨向墙上神像,晏琳琅扭头望去,可惜视角被垂纱床幔遮挡,压根看不真切。
“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还欲再问,殷无渡已搴帘起身,信步离去。
……
翌日,晏琳琅处理完仙都呈报的大小事宜,便开始着手搜寻具有“安魂固魄”功效的各类神器。
仙门百家法器虽多,但诸如招魂幡、三清铃、人骨念珠之类的法器,皆是对付亡魂所用,不适合作用于生魂之上,自然不在参选范围内。
晏琳琅支着脑袋浅浅打了个哈欠,食指上下划动天机卷,在一堆的法器名称和图纸中挑挑拣拣。
许久,她指尖一顿,下滑翻页回看,视线定格在一盏古朴的青铜莲花灯上。
净灵山凤火族的传世神器,无尽灯。
此灯乍看之下极不起眼,仿佛是从哪个穷苦人家中随手拿出的油灯,可其中燃烧跳跃的火种却大有来历。
自万年前人族皇朝崛起,诸神退居天外,被称为“神侍者”的巫宗也随之式微,分裂成巫觋卜师、西南驭鬼、灵山凤火等大小十余脉。
然最终留存下来并发展壮大的,唯有净灵山凤火一族,靠的就是这盏无尽灯。
传闻此灯乃是上古的天火所化,火苗历经万年不灭。历任凤火族圣子、圣女用自身精血奉养火种,则每十年能绽开一朵神火红莲,再养十年,则红莲花败结子,待火种莲子成熟时采撷服下,便可保魂魄百年不衰,便是身死之人服下亦能亡魂归位,说是枯木逢春、还阳倒阴也不为过。
论引魂功效,无尽灯或许不是天机卷所列法器中最厉害的,却是晏琳琅眼下最需要的。
既有稳固神魂之效,又是上古火系神器,可助她封印情花咒。若能得手,岂非一石二鸟?
据天机卷所示,无尽灯的神火红莲已开十年,结子之日就在两个月后。
果然是天助自助者,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一阵脚步声打断晏琳琅的思绪。
她刚收好天机卷,便见玄青于门口飒爽行礼,禀告道:“少主,昆仑仙宗使者求见。”
晏琳琅的头皮仿佛被人拽了一下,勾起一片刺痛。
她不动声色地问:“来的是谁?”
“一名青鹤仙君,两名无品小辈。”
玄青回答,“金乌卫察觉时他们已入了仙都主城,玄戈先行按刀将他们拦在饮露宫外,等候少主指示。”
昆仑仙宗自比仙门王朝,其弟子服饰规制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道袍仙衣所绘纹路由尊到卑分别为:白鹤、青鹤、灰鹤。
宗主、少宗主及已臻化境的半仙身着一品白鹤仙衣,与奚长离同辈的亲传弟子穿次品青鹤仙衣,普通内门弟子穿灰鹤道袍,至于无品外门弟子的道袍则不许有任何鹤纹。
自晏琳琅借“师晚晚”的身份重登仙都少主的位置,仙门百家明里暗里派了不少人前来打听试探,昆仑仙宗的人坐不住也不足为奇。
可问题就出在,身为奚长离未婚妻兼前任仙都少主的晏琳琅“暴毙”于昆仑仙宗,昆仑仙宗至今不曾给仙都上下一个交代,其掌权人隐身月余,就派了一个少宗主师弟、两名外门弟子不请自来,真是好大的诚意!
晏琳琅垂眸盖住眼底暗涌的情绪,冷然一笑:“不急。让他们在宫外等着,晾上一晾。”
这一晾,便是四个时辰。
日薄西山,烧灯续昼,晚霞与万盏浮灯交织成一片锦绣瑰奇的仙都盛况。
有谁在廊下翘首观望,迟疑良久,终是拖着一线瘦长的影子进来,于门口请安道:“卑职乃听风司执事关自在,见过少主大人。”
晏琳琅跪坐于堆满公文的漆案后,正随手把玩着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的一把妖牙匕首,闻声抬眸,眸中潋滟波光意味深长。
“禀少主,昆仑仙宗几位仙师已在外间等候多时,您看……是不是赏脸见上一见?”
关自在满脸殷勤堆笑,显然是见那几位备受冷落的“仙师”发了脾气,这才眼巴巴跑来她这儿当说客。
也是,心高气傲的昆仑仙宗何曾受过这种冷遇?
晏琳琅指尖拂过锋利的刀刃,神色如常地笑道:“我记得你。昆仑仙宗的几位使者,是你迎接入城的?”
见她含笑如常,关自在便也放松了些许,躬身答道:“正是卑职。卑职身为听风司执事,自当尽心办好迎来送往的差事,不能让仙门百家轻视了咱们仙都礼节。”
晏琳琅将匕首顿在案几上,缓声道:“我很好奇,昆仑仙宗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在前任少主无端惨死昆仑地界的情况下,越过上头两位正副司使和我的意见,私自放行?”
闻言,方才还满面堆笑的关执事立即变了脸色。
他慌忙下跪,嗫嚅道:“卑职不知少主何意?仙宗乃仙门魁首,又与前任少主联姻在身,卑职也是照旧制……”
话未落音,匕首的疾光掠过,叮的一声钉在他的影子上。
那匕首带了术法,关自在的身体也仿佛被利刃刺穿,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从今日起,撤了关自在听风司执事之位,废其修为,逐出六欲仙都。”
晏琳琅一字一句道,“听风司为六欲仙都耳目,理应上下一心,容不得这等越俎代庖、吃里扒外的人。”
待金乌卫将越俎代庖的叛徒拖下去,又重新擦净地砖,晏琳琅这才起身向前,弯腰拾起匕首。
“去告诉昆仑仙宗的人,六欲仙都护短,最恨敲骨吸髓的伪善之徒。从今往后,无期限禁止昆仑仙宗弟子踏足仙都,有违此令者,立斩!”
她吩咐玄青,指间转了转匕首,霜白的短刃上映出一双柔美坚定的眼眸,“除非,是奚长离亲自捧着前任少主的牌位前来跪地请罪,或可考虑放行。”
轻柔而掷地有声的命令,几乎令同为女子的玄青热血沸腾。
可兴奋之余,又隐隐有些担忧。
“少主此举大快人心,只是如此一来会否让昆仑仙宗的怀恨在心,暗中刁难?”
晏琳琅清醒得很,当然分得清什么是“里通外敌”,什么是“关切担忧”,便笑答道:“他们不敢。”
她先前是怎么死的,昆仑仙宗上下心知肚明。
奚长离自诩清正,还未恬不知耻到敢来仙都叫阵的地步。
她太了解他了。
……
晏琳琅决定动身去一趟凤火族。
在此之前,她花了两个月时间安置好仙都六部事宜。有了夜弥天的前车之鉴,她此番不得不谨慎些,既吩咐玄戈、玄青两兄妹留守巡防,又找殷无渡要了一张女纸人炼制成替身,替她坐镇仙都。
这还不算,她受殷无渡“神明血”的启发,还改良出一个共魂转换的术法:只需在纸人身上留下自己的一缕元神气息,便可使得她与纸人替身五感相通,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亦可对仙都动态了如指掌。
晏琳琅对自己的这个术法颇为满意。她难道是天才吗?
殷无渡全程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他还在为“需随行左右”这件事不满。身为九天神明,他躺在饮露宫接受珍馐玉馔的香火供奉也就罢了,跟着晏琳琅长途跋涉又算怎么回事?
正欲发作,却见晏琳琅小心翼翼地摘下墙上他的神像,端详许久,才珍重地纳入储物灵戒中……
殷无渡眉间凝结的郁色,稍稍融解了半分。
看在小信徒颇为虔诚的份上,纡尊降贵出行一趟也并非全然不行。
罢了,就当是出去游山玩水。
此番前去净灵山凤火族,晏琳琅只带了白妙和殷无渡同行。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一个出身无神之境的仙都少主,一个没有信徒的九天野神,以及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吃的娇憨徒弟,组成了一个万分奇特的组合。
也不知一同参加无尽灯争夺试炼的,还有哪些仙门望族?
……
净灵山,凤火族。
苍林掩映的深山之中,悬崖云雾缭绕,繁复的石雕宫殿群依势而建,尤显古朴恢弘。
此刻空中数道白光闪过,御剑疾行的昆仑剑修已先一步抵达石宫,接受凤火族上下最高规制的礼遇。
石宫二楼雅间外,一名年轻的青鹤剑修快步走来。
另两名小辈即刻行礼道:“六师叔,何事匆忙?”
青鹤剑修道:“我方才瞧见了此次参与试炼的各家名录,你们猜有谁?”
其中一名小辈搭话:“是谁?竟让师叔如此介怀。”
“六欲仙都的人!”
宋敛之咬着后槽牙,冷脸道,“名字我未曾听过,但前些日子我奉命出使仙都,却被他们新任少主刁难轻辱的事,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竟是欲都之人?他们来干什么?”
另一人讶然,“莫非也是为无尽灯二十年结子的火种而来?”
宋敛之握拳,沉声道:“管他们为何而来,敢轻辱我昆仑仙宗,必要付出代价……”
“敛之,噤声。”
雅间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廊上私语的三人立即止住话头,恭敬地侧身行礼。
“少宗主师兄。”
“师父。”
门扉自里头打开,奚长离缓步而出。
他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鹤仙衣,头戴莲花银冠,脑后雪色飘带清雅出尘,当真是冰清玉粹、云中白鹤一般的人物。
“此番以仙门任务为重,不可因一己私欲耽误正事。”
奚长离平静告诫,声音淡淡,没有一丝起伏。
三人忙应道:“请师兄放心!此次参与凤火族试炼的仙门虽多,却无人是我昆仑仙宗对手,我等必顺利赢下比试,为师兄取来无尽灯引魄火种。”
三名同门师弟井然退下,奚长离并未离去。
他握剑凭栏远眺,目光仿佛要透过白雾涌动的群山望向远方,又仿佛什么也没入眼。
六欲仙都的人也来了么?
可惜……
他垂下眼眸,空洞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