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他真的戒不掉
    美人的眼睛有一瞬迷茫,随即很快恢复清明——天亮了。

    他稍带探究的目光落在顾棉脸上的血和正拎着他衣襟的手上。

    顾棉的手青筋暴起,脸上的神情相当复杂。

    ——震惊、愤怒、不可置信。

    还有一丝哀痛。

    顾棉松开手,背过身,他想,他再也不要管这条捂不热的毒蛇了。

    身后很久都没有动静,顾棉控制不住转身,回头。

    美人蜷缩在地板上,身下的褥子歪七扭八搅作一团。

    他浑身毛孔止不住往外冒血,一小滴一小滴渗出来,在地板上流动,在褥子上晕开。

    顾棉单膝跪地,伸出的双手缩回了几次,最终坚定地将痛苦无比的美人抱起来。

    “你活该”,顾棉颤抖着声音,“周卜易,你活该。”

    内院又是一阵忙乱,有人去通知膳房烧水,有人端着木盆进进出出,有人守着锅里的粥食。

    今天的粥里加了点肉糜,怕那病弱不堪的人不适应,只加了一丁点。

    顾棉把沾血的毛巾浸进水里,血凝块一股一股往外散。

    怎么这样呢?

    顾棉看着很快变得深红的木盆。

    他还能活多久?能不能活到还账的那一天?

    “华府有古怪,本王会再去一趟。”

    从守灵结束,到送娴贵妃下葬,有四天时间。

    他要住进华府。

    美人歪头,气若游丝,“我…跟你…咳咳……”

    周卜易紧抿了唇,咽下上涌的血沫,“一…一起去。”

    华家那边要有大动作了,他必须时刻跟着顾棉,保证顾棉能顺利全身而退。

    周卜易目光紧紧盯着那碗粥,“别擦了…擦不干净的,拿个毯子过来给我盖上。”

    顾棉猛捏了袖口,带着一身火气出去找毯子了。

    ——他…这是什么态度?

    周卜易面沉如水望着顾棉的背影,思索了片刻。

    ——是谁,又自作主张?

    周卜易抬起软绵绵的手臂,捶在轮椅扶手上。

    很轻很轻,那只曾经握剑执枪,一杆长缨杀得敌人溃不成军的手,已经再提不起一丝气力了。

    口里的血腥味越发浓了。

    顾棉寻了最轻的毯子,把人仔仔细细盖好,然后垫了毛巾在美人下颌。

    他端起碗——每次喂饭就像行兵打仗,他不得不时刻关注周卜易的状态。

    周卜易今天很安分,不止如此,他甚至多吃了小半碗。

    很不错啊,很快就可以完完整整吃下一整碗了。

    不对,本王为什么要为他高兴!

    顾棉把那剩了个底的瓷碗递给小厮,自己也端起一碗,饮尽。

    “爷最好是多吃点”,周卜易气息很弱,“奴一天到晚都不带动的,爷可要忙里忙外,别饿晕了徒使人笑话。”

    一顿,拖长了尾音继续,“丢人——”

    哪怕虚弱至此,周卜易依然是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他这么一笑,不止带着凉薄,还有戏弄。

    好似众生都是他掌中玩物。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桀骜不驯,又是那样的不屑一顾。

    ——夹竹剑,鸢尾花是吗!

    顾棉呼呼喝粥,用粥泄愤。

    ——管你是什么蛇,到了本王手里,都得乖乖化作绕指柔!

    粥饮尽,顾棉哐一声搁在桌上,起身进了寝殿。

    他一步一跺脚,好似跟这地板台阶有什么极深极深的仇。

    美人看得目瞪口呆——他在发什么疯?

    叫他吃个饭怎么跟要杀他全家一样?

    周卜易总结了半天,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这两天自己对他太过和颜悦色了,惯的!

    轮椅忽然往前滚动,周卜易回头,一个带着草帽门夫打扮的人正推着他走。

    “问青天那边来信儿了”,门夫并未张口,声音自他腹腔中发出。

    他面色不变,似乎只是在推着周卜易漫无目的闲逛。

    “嗯”,周卜易应了,“推我去太阳底下晒晒,这檐下冷。”

    还没入秋,其实还热着,只是方才失血过多,才至如此。

    “经确认,您在诏狱最深处见到的那个老人,就是徐川无疑”,有侍女路过,门夫压低了帽檐,转口道,“您要去看看花么?那边栽了些丑菊,不过要小心蜜蜂。”

    “随你。”

    侍女并未起疑心,只是对着周卜易一提裙,行礼,道,“公子莫要出府,也莫要走远,要不王爷该生气了。”

    周卜易轻轻点头。

    那侍女又对着门夫道,“仔细点,别叫虫儿蜂儿的惊了公子,你我都担待不起。”

    见门夫也点头,那侍女就匆匆离开了。

    “徐归山自奉源三年失踪,想来那时便入了诏狱”,门夫继续用腹语,小心翼翼问了声,“您此次入狱,是……”

    “清理腌臜”,美人神色很淡,似乎在谈花说月一般漫不经心,“徐归山死了,我亲手送走了他。”

    “这……”门夫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多嘴,立刻转移了话题,“徐川出卖了我们?”

    “不”,周卜易忽然轻笑,“公主曾经告诉我,十八年前,他因为害怕,带着徐家逃了。”

    “他还没逃出朝歌国界,就被顾君颐下令抓回。”

    “他在诏狱待了十八年也不敢招出一个字”,周卜易继续笑,明明是人畜无害的笑容,却令人毛骨悚然,“有人会让他生不如死。”

    ——这是敲打和警告!

    门夫汗毛倒竖,冷汗流了满背脊,“大人放心,辰永远追随大人,不敢背叛。”

    “长兴”,周卜易伸手抚过一朵花,“你说错了。”

    “你该忠于殿下,永不背叛。”

    “是”,傅辰肃然,“长兴记住了。”

    “必要时候,你手中的刀,要毫不犹豫对准我的心口。”

    “大人……”傅辰连腹语都忘了用,直接开口,“您……”

    周卜易食指摸了摸扒着花叶的一只肥胖蜜蜂,“做不到,就滚去面壁,什么时候想通谁才是你主子,什么时候滚回来做事。”

    “是……”傅辰将周卜易推到树荫下,轻声,“长兴不能离开太久,门房那边找不到人,会很麻烦。”

    周卜易没理,目光只盯着趴在手心的蜜蜂。

    傅辰很快离开,只留周卜易一个人在树下。

    周卜易屈指,弹飞了那只肥嘟嘟的蜜蜂。

    顾棉没睡多久就醒了,他不习惯在白天睡觉,只是彻夜不眠有些熬不住,才小憩了一会儿。

    他站在檐下,看着树影婆娑。

    光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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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错打在周卜易盖着毯子的腿上。

    ——那双腿曾彻夜彻夜跪过针板。

    他跪了多久?一周?一个月?或是更久?

    顾棉怎么也控制不住心头酸涩,悄悄红了眼眶。

    顾棉想,他这不是心疼,只是周卜易毕竟被他买了,现在是他的所有物,他只是不想自己的东西破破烂烂的罢了。

    游丝刀到底在哪……

    顾棉走到树下,槐树的花香不浓不淡,正是最沁人心脾。

    他推着轮椅,低头看周卜易。

    周卜易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顾棉松开右手,只用左手推着轮椅。

    他的右手,放在周卜易头顶。

    ——怎么还发烧了呢?

    顾棉想,那关他什么事,周卜易就是烧死了,那也是这混蛋活该。

    “许永元”,顾棉边走边道,“去地窖找坛烈一点儿的酒,装葫芦里。”

    他推着人一直走到府门口,许永元才小跑着递上了葫芦。

    顾棉接过葫芦,三两下利索寄在腰间。

    前面有台阶,顾棉把美人抱起来,门前早有马车在等,他下了台阶直接钻进了马车。

    两个家丁抬起不算轻的轮椅,放进马车另一头。

    周卜易还是不睁眼,只是蹙起眉头,似乎不太舒服。

    顾棉往前挪了一点,身体后仰,腰部腾空,让美人趴在他怀里。

    这个姿势虽然很累,但好在路不算特别长。

    顾棉一边磨牙,一边恨恨地想着——本王不过是怕你死了!

    也许是自己都觉得荒唐吧,顾棉自嘲笑笑,忍不住伸手抚摸周卜易苍白中带着一点不正常潮红的脸。

    红白分明,无处不透露着病态。

    顾棉想,自己大抵是疯了,如果他没疯,为什么要隔一会儿就去摸摸周卜易额头?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明知周卜易是皇上的人,还要把他带在身边。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管这奸细的死活。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喜欢这混蛋喜欢得要发疯……

    顾棉深深叹息,带着些许对命运的妥协。

    “我不管你是谁的人,你现在都是本王的了……”

    “你认命吧周卜易”,顾棉也不知自己的语气到底是命令还是哀求,“顾君颐不要你了,你最好死了为他效力的心。”

    “本王也不要你做什么”,顾棉又一次将手背放在美人额角,“能给本王暖暖榻就行了……”

    顾棉想,如果这是周卜易跟顾君颐的苦肉计怎么办?

    多年隐忍功亏一篑吗?

    ——他怎么越烧越凶了。

    顾棉拧开葫芦嘴儿,倒了一点在手心,用酒擦美人后颈。

    手指摩挲到那朵鸢尾花的时候,顾棉想,如果真是那样。

    本王认栽。

    周卜易这毒药,沾上了就留瘾。

    瘾太大,他戒不掉。

    如果有一天,周卜易真的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顾棉有些偏执地想着,那就直接打断周卜易的手脚,废掉他一切行动能力,给他灌一肚子哑药,然后时时刻刻把他圈在自己身边。

    ——没关系的先生,饮了麻沸散不会很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以后阿棉做您的腿,想去哪,阿棉都抱着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