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吃糖好不好?
    华云舒的医术告诉他不应该这个时候取针。

    可他望着周卜易深不见底的眸子,愣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一站在周卜易面前,就腿抖。

    “麻沸散就不必用了”,周卜易神色冷淡,“会降低成功的可能性。”

    华云舒狠狠打了个哆嗦,牙齿上下磕了一下。

    ——大人真的是太狠了,狠得叫人心里发寒!

    生取啊!

    “其实没多大影……”

    “动。”

    华云舒闭嘴了,他心里不由一阵懊恼。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大人了,大人可是谁也不信任的。

    哪怕他在谱上,大人一样会防备,怎么可能愿意用麻沸散,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他。

    周卜易面无表情,看着刀尖划破自己的脚趾。

    他紧紧盯着华云舒的手,只要华云舒有一丝异动,他立刻就会扼住华云舒喉管。

    华云舒脑门上满是冷汗,但他的手还是稳的,他划开皮肤,然后贴着针在肉里转了一圈。

    鬼旋针有多可怕呢?

    它是螺旋状的,入针不是用扎,是用拧。

    一圈一圈,一点一点拧进去。

    外层螺旋,内里中空。

    倭国皇室最臭名昭著的酷刑。

    华云舒要取针,自然不能跟入针一样拧出来,那样的损伤太大了。

    他要用游丝刀,直接贴着针挖个小血洞,然后快速止血。

    这个过程要重复整整五百三十四次。

    其中有一百八十九次,需要在周卜易骨头上打洞。

    整个取针过程需要两个白天。

    周卜易就那么一言不发看着华云舒,冷静到令人毛骨悚然。

    隔那么一两个时辰,华云舒就需要歇一歇,而这期间,游丝刀是在周卜易手里的。

    华云舒不知道周卜易是怎么忍下来,他只是越发敬畏起自家大人。

    周卜易一只手软绵绵垂在床边,另一手紧紧握着刀子。

    顾棉在门口走来走去,焦急得如同在等自己的王妃生产。

    他不由在脑海中想象周卜易此刻的神情。

    一定是皱着眉头,痛苦至极?

    他也不懂医,华云舒跟他说这种情况不能用麻沸散,怕用了周卜易就醒不来了,他不敢随便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寝殿大门关闭,而他的小私奴在里面靠意志力硬挺。

    顾棉心中无力至极,他想要锤一锤墙壁,又害怕引起什么不必用的震动导致华云舒失手,只好又收回拳头。

    他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天色,默默在心里祈祷。

    ——你…你那么顽强……不会挺不过来的对吗……

    你要是挺不过来,本王找谁报从前的仇去?

    你一定要挺过来啊……你还没给本王暖过床、侍过寝呢……

    顾棉缓缓阖上双眸。

    ——你要是能挺过来…本王就稍微对你态度好一点。

    就一点点。

    本王还没把你养肥一点呢……

    吱呀——

    身后的门开了,顾棉骤然转身,映入眼帘的便是华云舒满脸疲惫。

    华云舒摆摆手,“今日就到这里,晚上殿下看着点大人,千万别让他乱动。”

    华云舒回房用膳去了,顾棉端着鸡汤和药粥,一步一步靠近床边。

    染血的纱布缠绕在四肢上,今天只取了胳膊和腿上的吗?

    顾棉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了,他好害怕看见周卜易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神情……

    看见了,一定会心如刀绞的。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走到床头,弯腰放下汤水。

    “没死吧?”顾棉轻声,“疼不疼?晚膳多用一点…本王…赏你颗奶糖吃……”

    顾棉在腿上垫了个枕头,腹前也放了一个,然后像捧一个随时破碎的泡沫一样小心翼翼将美人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周卜易没有力气,也不想张口。

    “吃一点好吗……”顾棉感到好无助,他低声哄着美人,近乎低声下气,“本王……给你两颗……”

    剧痛笼罩着周卜易的神经,疼的早已不止是四肢了。

    就连脑子里都好像钻了个洞,凉飕飕的疼。

    疼到极致的时候,就只剩下乏力和发冷了。

    美人微微启唇,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吃点东西,不然明天一定熬不过去。

    针可以慢慢取,但时间不会等他。

    必须一鼓作气!

    顾棉拿着汤勺,勺中液体一直在颤动。

    他试探着喂了一勺。

    喂不下去,周卜易好像已经失去了吞咽的能力。

    顾棉眼泪差点就下来了,他拼命忍回去,不知道是在安慰美人还是在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慢慢来……”

    他用尽了浑身解数,最终只喂进去半勺,还不是周卜易主动吞的,是趁着吸气的空挡滑进去的。

    “不行……不行……”顾棉连嘴唇都在抖,“明天不能再继续了!本王不准你们再继续了!”

    他低头去看,眼前很快被水雾模糊。

    周卜易无声对他说了四个字。

    ——顾棉……听话……

    一滴再也忍不住的泪砸在美人脸上,顾棉慌忙擦了擦眼睛,又轻轻擦美人的脸。

    “本王…本王不听!”顾棉舀了一点鸡汤,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勺,“周衍!本王告诉你,你的命已经被本王买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本王手里,你……你不准……”

    周卜易忽然抬起一只手,攥住顾棉袖子。

    顾棉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你别攥了,本王不拦了”,顾棉眼睛通红,“你不许再乱动,听见没……”

    ——他……他胳膊那个样子,是怎么抬起来的啊……

    心,好痛,好像要裂开了。

    怎么会这样呢,顾棉想不通,明明自周卜易不告而别把他丢了后,他这十多年来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可周卜易一回来,短短几天他都哭了好几次了。

    “本王没有哭,本王也不是小姑娘”,顾棉没忍住,又落了泪下来,“本王,本王让风迷了眼,难受。”

    美人轻轻笑了,那是一个虚弱至极的笑容,顾棉仿佛从笑里看到了离别。

    他瞳孔骤缩,忽然感到无比恐惧,后背一下就湿透了!

    “先生……先生……!”

    “你要干什么!你……你急着取针要干什么?!”

    顾棉吓坏了,眼泪哗哗往下掉,再也顾不上伪装,黑漆漆的眸子死死盯着周卜易的眼睛。

    周卜易唇角动了动,顾棉立刻俯首帖耳。

    “容安……”极微小的声音,却带着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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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决心,“这次…咳咳……”

    “这次……顺利离开神都后……我……”

    顾棉一瞬间紧张到了顶点。

    美人的笑很温柔,“我便…收下你了……”

    顾棉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什么要离开神都了。

    “你以为本王会拜吗”,顾棉抿唇,继续喂汤,“先把饭吃了!”

    他自以为自己很凶,可落在周卜易眼里,就全成了小孩子闹脾气。

    周卜易眼神黯淡了一瞬,然后硬扛着足够灭顶的痛楚,努力进食。

    很努力了,但靠他自己,还是吃不进去。

    顾棉沉默了很久,最终端起碗,慢慢放到自己唇边。

    手抖得不像话。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啊,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你…你等会自己把牙齿松开,别逼本王再咬你……”

    说完,顾棉便含了一口汤,低下头,吻住美人的唇。

    很轻柔,仿佛生怕把美人的唇含化了一般。

    好难过,顾棉强忍着徘徊在眼中的泪。

    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事,可为什么从周卜易口中听到后,会如此难过。

    顾棉一口一口喂着,用自己灵活的舌,去引导美人咽下鸡汤和药粥。

    明明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明明在跟自己最喜欢的人接吻。

    怎么会那么难过,难过到根本控制不住在眼里打转的泪?

    太难过了,眼泪一颗一颗滴进碗里,顾棉只觉得膳房放多了盐,这汤竟是越来越咸了。

    唇分,然后再一次含汤吻下去。

    直到一碗汤、一碗粥,都见了底。

    顾棉坐在榻边,靠着床头,抱着美人,等着天黑。

    桌上点满了蜡烛和油灯,会好一点吗?

    “你别动,就今夜…算……”顾棉闭了眼,深吸气,“算本王求你……”

    如果周卜易好好的,此刻一定会调戏他吧?

    或者讽刺他两句?

    可周卜易什么话也不说,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冷厉了目光。

    顾棉手收紧了一点,“别动……求你……”

    那如三九寒冬般冰冷的眸子,竟奇迹般柔和了一点。

    顾棉把下颌轻轻靠在美人颈窝,“求您了…先生……”

    顾棉耳朵越来越红,说着那些平日里他根本开不了口的哀求的话。

    “吃糖好不好……”顾棉用牙齿剥开糖纸,喂到周卜易唇边,“先生张嘴,甜的……”

    嗅着奶香气,美人的眼神越来越柔软。

    不由自主就张了一点嘴。

    顾棉就趁着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从这一条缝隙里把糖塞了进去。

    “不是毒药…是奶糖”,顾棉几乎要泣不成声,“是母妃最后留给容安的了……”

    “先生乖,不许吐出来”,顾棉像哄奶娃娃一样,“吃了糖就不许再动了……”

    周卜易落泪了,痛到极致的时候他没有落泪,但在此刻,他落泪了。

    眼角划过的,是对自己不够坚强的痛心。

    ——不能动…别怕…都是幻觉……

    都是幻觉啊周卜易,别动,你已经从那里逃出来了……

    现在,你该从心里逃出来了,能做到的对吗?

    那颗糖那么甜,足够给你一点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