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不至于哭吧
    顾棉走在进宫的路上,入眼的是家家户户门前挂起的白布条。

    有钱的挂白帆,没钱的系白布条。

    天下缟素,容王府自然也不能例外,许永元连夜安排人在府门牌匾上垂了丧幔。

    王府里面一片盐白,纸钱飘得到处都是,堆积在阶下、树根,像下了一场夏末的大雪。

    顾棉低头,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妇跪在路边,手里是一串开裂的佛珠。

    她闭着眼睛,虔诚祈祷。

    “我佛保佑……”

    保佑谁呢?顾棉往那座被红墙圈起的宫殿看了一眼。

    顾棉继续往前走,那老妇睁开眼睛,看见他的背影,冲他走过的地面啐了一口浓痰。

    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可顾棉还是顿住了脚。

    老妇连忙用袖子抹去了痰,然后低头跪拜。

    顾棉感到莫大的悲哀。

    这些被蒙住了眼睛的百姓,看不清谁才是众生的苦厄。

    他们只知道吾皇万岁。

    这条路他走过很多遍了,什么地方有道坎,什么地方砖碎了一半,他都烂熟于心。

    可当他抬起头时,却又觉得这长街如此陌生。

    东头那家当铺变成了烟馆,里面汗臭味儿冲天,烟雾缭绕好似在作法。

    西头胭脂水粉卖不出去,改卖“美人盂”,数不尽的达官贵人来来往往。

    顾棉加快了脚步,那里面的丑态着实令人作呕。

    顾棉路过的时候,里面的人脸上堆着笑,恭恭敬敬行礼。

    顾棉走远后,一口口唾液喷在地上,似乎是在洗刷他走过的路面。

    他们讨论着他的荒诞——“这圣上都仙去啦,三爷居然还跑到青楼耍!”

    “哎哟,那大把大把银子流水似的往问青天后院搬呐!那鸨婆,嘴都笑歪啦!”

    “这不是大不敬吗?举国同丧,这帮娘们还享乐呢?真没一个好东西!不过那老鸨的腰是真的细,脸蛋儿也润呐!”

    “老子穷得要吃土,那狗日的顾棉怎么就这么阔!老子要是阔了,定要提枪杀得那问青天的小妖精们片甲不留!”

    “你婆娘不要啦!”

    “早卖了!五两银!够老子逍遥半个月了!”

    “哪里卖的?就你家那黄脸老太婆能给这么多?”

    “还不是问青天!说是做杂役去了!”

    烟馆里面的“大爷”们,一边扣着脚丫子,一边掏着门牙上粘的菜叶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不停往四周喷口水。

    好像他们再多说几句,就能比那狗日的顾棉高一等。

    顾棉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脚步越发快了。

    今日是娴贵妃入皇陵的日子,顾承年再怎样,也不会拦他去见自己母妃最后一面。

    顾承年站在宫门口,抬手摘下顾棉头发上的一片菜叶。

    “走吧”,顾承年自然而然牵起顾棉的手,“皇兄陪你。”

    说着就要拉顾棉进去,只是用了力,却没能拉动。

    “怎么了?”顾承年温和的眸子看向顾棉,“先前你去……”

    顾承年停顿了一下,“就已误了时辰……”

    顾承年脸上浮现一丝为难,不过很快变成温润,“没事,阿棉不必自责,皇兄已另选吉时。”

    顾承年会来接他是意料之中,他现在要尽量拖延时间。

    之前他留下了暗号,让他在宫里的人挟持黎阳春去看他母妃真正的死因。

    顾棉不知道黎阳春是护龙一脉的人,他只觉得此人谨慎,不会乱嚼舌根。

    “皇兄,如果你想整一个人,你会怎么做?”顾棉一脸愤恨。

    顾承年想到顾棉过来时头上顶着的菜叶子,叹了口气,“怎么了阿棉,这是让人欺负了?”

    顾棉点点头,“是几个刁民……”

    顾承年思量片刻,“还是边走边说吧……”

    “这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就看阿棉会喜欢哪样了”,顾承年紧紧握着顾棉的手,“阿棉明儿要跟皇兄去诏狱看看吗?”

    “那里面有些吓人,阿棉进去的话,不可以乱跑”,顾承年半开玩笑吓唬道,“乱跑的话啊,搞不好会遇到枉死鬼呢。”

    顾承年看着顾棉后颈的鸡皮疙瘩,满意笑笑。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吓一吓他,他会更加依赖自己的吧?

    顾承年越发温柔似水起来,“子时就要封陵,现在已经巳时了,快走吧,再耽搁不得了。”

    “我看这天像是又要下雨”,顾承年接过护卫手里的薄披风,盖在顾棉肩上,低头为他认真系着肩带,“你啊,又贪凉,打小就这样,幸好为兄也备了你的。”

    是有点转凉了,顾棉紧了紧披风,身上是暖的,心里却越发寒起来。

    顾承年这是知道自己争不过太子,所以暂避锋芒拿他和母妃当挡箭牌吗?

    顾棉目光晦暗下去,他认认真真送了母妃最后一程。

    这位异国的公主,终是葬在了他乡。

    顾棉紧赶慢赶,回府的时候也已经弦月高升了。

    寝殿灯火阑珊,孤寂的烛光映着死气沉沉的夜。

    美人卧榻,指尖顺着往下滴滴答答。

    是血,抹了药的白布散开了几条,隔远了看不见什么,走近才发觉那皮上是密密麻麻针孔大小的血洞。

    周卜易侧躺着,嘴唇发紫起了白皮。

    枕边血迹斑驳——怎么又吐了血呢?

    不是已经在好转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

    ——好啊,周卜易,你又骗本王。

    顾棉抬袖抹了抹眼角,凑近。

    周卜易低声说着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呛血。

    “徐川……”

    徐川又是谁?顾棉贴近了一点,想要听清楚些。

    “徐…归山……你…你先…跟我走……”

    美人眼尾红了,“十八年了……那件事不全怪你……先跟我…出去……”

    梦里那唤作徐川的人似乎说了什么,美人眼睛里盈着的泪瞬间就掉落下来。

    “混账!我入诏狱救你,你就给我看这副丧样!”

    “徐归山!十八年前你是个懦夫!十八年后你还是个懦夫!”

    周卜易忽然闭嘴,他安静了很久,然后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

    “归山……”周卜易努力抬起胳膊,在空气里胡乱划了一阵,“你…你让我杀了你?……你……”

    更多的泪水流下来,“如你……所愿……”

    顾棉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你曾经经历过什么?

    亲手送走自己的战友,是什么感觉?

    原来你从来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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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痛,你是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是啊,周卜易,圣人能无过吗?

    你做不到完美无缺,你做不到的。

    顾棉想起那个叫徐川的是谁了,他本是当朝宰相,十八年前他被查出是北离皇室细作,待捕快至他家中时,只发现一杯满满的毒酒。

    他本是要饮鸠自尽的,可最后关头,他贪生怕死了。

    徐川跑了,还没跑多远,就被追回。

    徐川入了狱,整整十八年。

    “那么多年了”,顾棉就着烛光,用湿毛巾给美人擦手,“那一年本王两岁,你也才十一吧?”

    一个人入狱十八年,是生是死外人很难知晓。

    所以周卜易为什么……

    周卜易一定还有别的理由,他最了解周卜易这个人了……

    大局当前,周卜易绝不会自误。

    周卜易这个人,从来冷静得叫人生畏。

    周卜易太清醒了。

    就好像那一年的冬日,顾棉浑身湿透,一边被小公公手忙脚乱擦水,一边不甘心地看着周卜易绝情的背影。

    那时候顾棉就想着,就算这里有很多外人,就算要伪装,也不至于这般狠心吧?

    顾棉被带回宫,换了套干爽衣裳。

    出来就看见周卜易背对着他站在窗下。

    窗外是皑皑大雪,簌簌的风声将周卜易的发丝向后扬起。

    顾棉打了个喷嚏,小脸酡红。

    周卜易凝视着纷飞的雪花,然后转身。

    “想去边南关吗?”

    顾棉用力点头,然后便感到有点晕乎乎的。

    周卜易扶了他一把,“你觉得那里是什么地方?”

    顾棉眼睛闪着向往的光芒,“那里是出英雄的地方,葡萄美酒夜光杯……”

    周卜易冷笑一声,嘲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我告诉你什么是真相”,周卜易忽然就收敛了所有神情,脸上只剩下死寂。

    “八百里尸横遍野!

    “五十弦翻新丧声!

    “没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只有醉卧沙场无人回。那里不是英雄的出处,那里只是将士的坟墓。”

    顾棉只觉一桶冷水从头泼到脚。

    “可是……”顾棉声音越来越小,“先生誓师的时候,说得很动人心魄,很……我说不上来,但是听完后我觉得身上的血在燃烧。”

    周卜易冷冷瞥了他一眼,声音很淡,没什么感情,“我骗他们的。”

    什么建功立业,只有青山埋骨。

    什么光宗耀祖,只有家破人亡。

    “你觉得那河水冷吗?”周卜易轻蔑的目光仿佛要将顾棉钉穿。

    “在边南关的冬日,潜伏的将士彻夜彻夜泡在结了薄冰的水渠里,连头都埋在水里,只用芦苇管维持呼吸。

    “这样的冷,他们要受一整夜,多少人永远冻死在了湖底。

    “恕臣直言,就您这娇气样,难道要让臣行兵打仗时还专门用张轿子抬您吗?”

    顾棉咬唇,克制着即将掉下来的泪珠。

    “顾姑娘,臣不过说了两句实话,不至于惹您哭吧?”周卜易伸指头,戳顾棉眉心。

    “拿着桌上的剑,跟我走”,周卜易懒散下来,身子斜倚着窗台,“别说臣不给您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