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本王带你回家
    不知是从哪一刻起,王府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府中家仆已经用过晚膳,各自回房歇息了。

    “别走神”,顾棉轻触美人发丝,“看着本王。”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也不许看,除了本王的眼睛。”

    周卜易,别怕天会黑。

    本王的瞳仁正好对着烛火,本王的眼睛里有光。

    看着我吧,一直到天亮。

    周卜易的发丝很柔顺,跟他本人完全不一样。

    顾棉的手很轻,生怕弄断它们一般。

    在他指腹流连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青丝,还是情丝?

    顾棉看着周卜易,好像要把这一眼望穿。

    凝视久了,就发现周卜易的鬓角又添了雪发。

    顾棉微微抖着上移的手指,轻轻掀开最外层的黑色。

    原来不止是鬓边,那内里早生了华发。

    周卜易的头发里,藏了好多花白。

    已经十多年了啊,周卜易已经二十九的岁数了。

    第一次发现周卜易的白发时,周卜易才十六岁呢。

    白发会滋生更多白发对吗?

    天已完全黑了。

    顾棉紧张起来,他在油灯的光晕里,去观察周卜易的脸色。

    “看着我……看着我周卜易……”顾棉嘴唇轻颤,“周卜易,看着我!”

    是因为惊慌失措所以语无伦次了吗?

    周卜易笑了。

    小屁孩,怎么这般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毛发耸立起来,长长的兔耳朵耷拉着,眼睛红红的。

    有那么吓人吗?

    顾棉呆呆的盯着那笑容看了一会,然后也笑了。

    他笑着眯了眼睛,泪滑落一半。

    他是太高兴了,所以喜极而泣。

    “奴没事了,爷去睡吧。”

    棉姑娘,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晚了呢。

    顾棉轻轻点头,然后起身向外室走。

    “劳烦爷,灭了灯再出去,怪晃眼的。”

    灯一灭,屋里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这样你便看不见我额上的冷汗了吧?

    就让月光代替你眸中火亮,而我未必惧怕这黑夜。

    顾棉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一点小小的隆起。

    周卜易,你打算骗谁,你还能骗得了谁。

    你这个王八蛋,事到如今还把本王当小孩骗。

    那点隆起很久没有动了。

    周卜易凝视着瓷杯上折射的月光。

    几道铁栅栏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看见徐川对着那一道铁窗,正仰头望着那一轮未满的月。

    徐川老了,他胸前衣襟敞开,那里……

    已经没有皮肤了。

    烂肉沾在骨头上,呼吸时,似乎可以看到跳动的心脏。

    “大人……”他对着月光,语气里满是疲惫 “对不起……”

    “归山有愧。”

    徐川不知道周卜易就站在他身后,他只是与以往一样自言自语。

    “是归山太糊涂了,自己掉进自己布的局里。”

    “我真的爱上了她”,徐川老泪纵横,“我变得贪生怕死,她何其无辜,我只想……”

    “我老糊涂了,连她是斩龙一脉的嫡系都顾不上了,我……”

    “有时候,我就想吧,一统江山真就那么重要吗?”徐川眼神迷茫,“千百年来,我们做了多少牺牲,最终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徐归山,你希望一个家四分五裂吗?”

    徐川浑身一震,是幻听吧,大人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身后呢?

    一定是良心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自私。

    徐川捂住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大人……对不起……大人……”

    “对不起…归山太爱她了,她说的理念令我动摇了……”

    “她说,每一个人都应该如拥抱生命般拥抱自然与自由”,徐川闭上眼睛,两道浑浊的泪留在了脸上,“她是那南边海岸上最自由的风,经过我身边时,我没法不与曾经的大人做对比。”

    “我恐惧大人曾经的日子,恐惧一统后这天下终将似那竹林一样变成一潭不会流动的死水。”

    周卜易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我在压抑中长大,不过是希望后来人能轻松一点。

    “北离、东鼎,十八年来共交战二十七次,东鼎半壁江山深陷战火,颜氏偏安一隅,终致汴京被屠城,死者不可计数,因为户籍被烧毁,他们甚至没能留下姓名。

    “朝歌、北离,交战八十九次,是朝歌国君逼得北离不得不入侵东鼎国界。”

    “东鼎不敢跟朝歌打,也不敢得罪北离,于是东南岛国趁乱上岸,倭人入主中原。”

    “徐归山,这就是你所谓不一统的代价!你自由逍遥的代价,是百姓在替你背负!”周卜易慢慢往前走,一步一个血脚印,“你是昏了头,还是怂了胆?你究竟是向往自由,还是只想顾自己快活?”

    徐归山浑身又是一震,慢慢贴墙跪倒在地。

    地上的月光被铁窗分割成一条一条。

    他低着头,捂着眼睛,哭得像个孩子,“还是完整的月光好看……”

    “大人……对不起……

    “您一定……要扶持一位明君。”

    周卜易终于走到徐川面前,徐川只看到一双血足赫然出现在眼前,他猛然抬头,只见周卜易浑身每一个毛孔都似乎在往外渗血。

    小腿上甚至……

    “先跟我走,不全怪你……”

    “大人…归山活不下去了……归山努力苟活了十八年,真的活不下去了……”

    他本是贪生之人,他是多么想活,可他在这地方煎熬了太多年,受不了了,于是终于决定去死了。

    “如你所愿……”周卜易抬手,手指摸索着徐川的颈侧,寻找那一击毙命的动脉。

    “在你死前,回答我一个问题。

    “苏寻雁究竟是不是北离国君的女儿?”

    顾棉的北离皇室血统,十有八九不纯……

    “不是……”徐川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恢复死气沉沉,“但温妃确实是皇室,只不过,她是镇北王的女儿。”

    这件事徐川曾发誓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颜妃娘娘与镇北王私通,诞下了苏寻雁。

    周卜易屈指发力,徐川倒在地上,脑袋最后望着铁窗的方向。

    徐川缓缓阖眸,来不及落泪。

    弥留之际,他想……

    ——可惜月未满,家不圆。

    周卜易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绪,去冷静思考。

    这件事绝不能让那些老家伙知道,那就是一群疯子,他们很有可能因此直接放弃顾棉,然后用几十年操纵三国公主继续和亲,直到出现下一位真龙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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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情,他不想看顾棉被抹杀。于理,这天下分裂够久了,他不愿再等。

    还有谁知道当年那件事呢……

    周卜易与华山泉汇合,离开诏狱前,他最后看了徐川一眼。

    没关系,慢慢来,大不了他灭了整个北离皇族,将秘密永远尘封在死人口中。

    北离皇室已经烂透顶了,该着手清理了。

    美人眼底乍现的寒光被顾棉尽数收入目中。

    美人张口,说着什么。

    “顾棉……”

    周卜易轻喃,“我来找你了……”

    “…你敌人太多,我不放心……

    ——三国皇室的负隅顽抗……斩龙一脉的设计暗杀……还有……他这一脉随时可能到来的背刺。

    顾棉,你,举世皆敌……

    我怎好放心?

    顾棉从昏暗中走出,他咬着唇,在哭。

    原来竟是如此简单的理由。

    周卜易啊周卜易,原来你入诏狱,就是为了问出一个答案。

    你怎么能是为了本王入的诏狱呢?你怎么能……

    顾棉好想抱一抱周卜易。

    好想抱一抱他先生。

    可是他先生身上都是伤,都是为了他受的刑伤。

    “你不是最厌恶本王了吗”,顾棉几乎泣不成声,“你的无情呢?你的清醒呢?”

    “为了本王干这种傻事……你还是那个冰雪聪明的周卜易吗?”

    “你来寻本王,本王便带你回家”,顾棉的眼睛仿佛泄了洪,“本王以后一定给你一个家。”

    “属于我们的家……”

    先生……

    有你在,本王便不怕那举世皆敌。

    “快点好起来好不好”,顾棉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触摸美人的脸,“先生乖,不疼,不疼了,我们好好养病,以后都不会疼了……”

    本王再也不叫你受伤了。

    顾棉一边说,一边越哭越凶了,“你坐镇帐中,本王去流血。”

    “周卜易,你就当个谋士动动脑子算了,其他的本王不准你染指。”

    “什么狗屁护道人,你是本王正儿八经从鸨婆手里买回来的,你唯一的必尽义务,只有给本王暖床侍寝。”

    美人睁着眼睛,却陷在梦里,皱起的眉头是那么……那么勾人心弦。

    顾棉渐渐止了哭,然后把自己丢进长久的缄默里。

    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会想什么,他想了什么。

    咔嗒——

    窗边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似是小竹筒磕在窗棂上的声音。

    顾棉起身去查看,他一挥袖将竹筒收进手心。

    ——是他的线人传来的宫里消息。

    黎阳春说,他母妃和父皇是中了同一种慢性毒药而死。

    所以……

    顾棉缓缓阖眸,长长吁出一口气。

    不是周卜易动的手,是他母妃动的……

    是他母妃以身养毒,就为了拉着他那个多疑的父皇一块下地狱。

    宫里的每一道餐食都有人反复试毒,于是他母妃就将自己变成了一味毒。

    只要顾君颐与她同房,就会中毒。

    为什么每月给她把脉的太医从来报的是身体平安?

    顾棉忽然低头自嘲笑笑。

    当然因为那个月月给他母妃把脉的姓黎的太医,也是她的同伙啊!

    黎阳春!也是那一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