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括伏在矮桌前打盹,直到身上披的薄外衫掉了,才幡然惊醒,额间还残留着几滴汗珠。
又梦见清鸾了。
他侧头看了看画像,又低下了头,静静坐着,几根银发从鬓边散落,看起来既落寞又悲戚。
像笨重的骆驼起身,宋括缓慢站起又重重跌下,扶着膝盖顿了片晌,才重新站起,脚步不利索地来到佛龛前。
开了对门,玉观音的真容显露,虔诚地奉完香后,他扯着尚有余痛的膝盖跪下:“大慈大悲无上祖,大慈大悲观世音,愿我……”
咚咚咚。
有人敲门。
“阿爹——”
宋括开了门,发现是宋如遇站在外头,声音颤颤的。
“不好好在西院待着,你怎么来这儿了?你知不知道你……”
“女儿知道,又是我自小身体不好,道长说过,只有西院此等风水才能保我平安无虞。”宋如遇一开始还是半嬉皮笑脸,刚说完,脸色便倏尔一沉,“阿爹,我想问你一件事。”
宋括背过手,严肃冷声:“何事?”
“阿娘是不是还活着?”
如一道惊天炸雷在耳边爆开,宋括瞳孔骤然收缩:“如遇!你在胡说什……”
“我刚刚见到阿娘了。”
宋括一边觉得不可能一边试着确认,语气竟是平和了下来:“你在何处见到她的?”
“就在西院槐树后,她穿的还是生前最爱的素衣。”
宋括盯着女儿看,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竟对这样荒诞的事存了几分相信:“带我去看看。”
等宋如遇故意带走了宋括,谢惊春和路植晏才廊角处走出。
他们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影子在地面轻晃。
“呼”,谢惊春甫一吹亮火折子,便皱了皱鼻子:“路植晏,你觉不觉得,有点臭?”
因为不敢打草惊蛇,他们没有点蜡烛,只是共用一个火折子,路植晏走在谢惊春身后,微微弯身,凑在她的耳侧,半晌才道:“好像是有点。”
昏黄火光映在两人的眼中,好似燃起星星之火,又如湖面涟漪丛生。
谢惊春顺着味道,慢慢走向佛龛。
凑近闻了之后,她控制不住捂住鼻子。
非常臭!像是一块夏天放了很久的肉和着某种幼虫尸体一起腐烂的味道。
突然闻到如此浓烈的腥臭味,谢惊春下意识退了一步,却一肘捣到身后人的胸口,后脑勺别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发饰,也撞上他的下巴,霎时,一阵闷哼和倒吸的呼吸声传来,却立刻戛然而止。
“对不起……你疼不疼?”
谢惊春揉了揉自己都有点被撞麻的胳膊肘,想着路植晏应该更疼。
她朝后昂头,想查看他的伤势,在发现这个姿势极其不便后,她又弯下腰扶着膝盖,侧仰着头勾起路植晏的下巴:“还疼吗?”
路植晏别过头,实则右手握拳,死死摁住大拇指,愣是将呼之欲出的疼咽了下去,他板着一张脸,一边恶狠狠地乜了谢惊春一眼,一边将她手中的火折子夺走。
一万句想问候谢惊春的话都化成了一句:“我来!”
谢惊春自知理亏,乖乖走到他旁侧。
可蜡烛在他左手上,站在他右边就会很难看清东西。
她默默将路植晏的左手抬得高高的,仰头一看:自由女神像!
谢惊春咬咬牙,不管其他,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友谊万岁,好兄弟,一起走。”
路植晏冷眼瞧着她摆弄自己的手,正准备挣脱,又突然觉得谢惊春这个身高用来搭胳膊非常之舒服,想了想,没说什么。
“这里面放了什么?怎么会这么臭!”
谢惊春慢慢抓住佛龛小门的底部,却发现怎么都扯不开,只有她两掌宽的小木门竟像是装了铅器,再稍微用力些,还能带动整个佛龛开始摇晃,发出嘈杂的声音。
此门并无钥匙,更无把手。
“不行。”谢惊春看着自己快断掉的指甲,颓败地摇了摇头,“宋括每天在这里,他难道闻不到吗?”
“或许就是因为知道,才会怕人发现?”
这个搭肩的姿势,路植晏刚好能快速拔出金樽,他试图将其插进缝里从而撬开,可依然无用。
“为什么不用你的剑?”谢惊春不悦道。
呵,别人的东西就可以随便造是吧?
她刚想避开,又不小心扯到头发,不由低低嘶痛一声:“你压我头发了!”
她今天火速洗了头,在发现掉了七根头发后,心都快碎了,所以现在非常珍惜。
路植晏抬抬胳膊,把她的辫子甩到前面去,非常自然地继续撑着这个“撑杆”:“别废话。”
谢惊春知道今夜是来干什么的,便不与他纠缠,昂头看向龛顶的描金仙鹤和太极双鱼。
仙鹤展翅欲飞,身上的金漆像是烈火熊熊燃烧。
“鸟焚鱼烂,内乱而亡?”
他们面面相觑,同时说出这句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宋括回来了?!
两人当机立断,吹灭了火光,匆匆绕到书架后面,水浪一般的裙摆相撞。
书架近墙,堪堪留出一人侧身的位置,角落里还放了一张圆凳,想必是宋括是为了随地看书留的。
屋内一片黑暗,脚步声又慢又谨慎,像是摸索着什么东西。
谢惊春背靠着墙壁,在这样安静的情况下,连呼气都得慢慢的,断断续续的,生怕引起任何声响,她一动不动,垂眸仔细听着脚步声的方向。
谢惊春的呼吸太容易乱了,越是静谧的环境,全身好像找不到一个支撑点,没有安全感,于是扶着墙坐在小圆凳上。
阴云飞离,浅淡的月光正巧从窗前刺进几缕,月光透过书层间的缝隙,打在路植晏的眼皮上,他在谢惊春身边缓缓蹲下身。
像是察觉到什么,宋括动了动脖子,想要回头。
“爹,你到底要回来拿什么?怎么也不掌灯?”
就在视线要下移时,宋如遇借着皦光,失张失致地跑进来,险些摔倒,一眼望过去,没望见谢惊春和路植晏,才松了口气。
宋括没再继续往回看,只是抄起桌上的薄衫:“夜里还是有些冷的,如遇,你也要多穿些。”
直到木门合上,脚步声渐远,谢惊春准备起身,然而忘记身边还蹲了个人,不小心撞到,路植晏险些失去重心,下意识伸手,手掌意外覆在一只猫头鞋上。
鞋面是云丝暗绣锦缎,因主打轻便,履前的两只猫耳朵做的不大,却也栩栩如生地翘着,让人忍不住拧两下。
“抱歉。”路植晏压着声音,低低的,说得极快,简单的两个字像是两颗黏糖黏在一起,化在嗓子眼,若不是周围实在静谧,否则根本听不清。
没多想这竟是路植晏第一次对她说抱歉,谢惊春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没事。”
嘴上虽说着没事,她的身体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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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被灼伤似的,本能地立马抽回脚,微微曲膝,将其拢在裙下。
她这一抽脚,路植晏是彻底没了支撑物,竟一下跪在她身侧。
谢惊春下意识伸手去扶,又不小心拽起了他的头发,她赶紧松了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离谢惊春太近,准没好事,路植晏想。
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再突然回来,他站起身,忍着忍着,愣是没说话。
这小小的插曲被包在黑暗中,他们离得近,只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胳膊相碰时的衣袖轻擦声。
“内乱而亡,难道要把它摇起来?”谢惊春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要不试试?”
“真要试?可是底座似乎连着桌子,我一个人摇不起来,咱俩一起。”
路植晏连连点头,嘴角却漾开一股子抑制不住的坏笑:“嗯嗯嗯嗯,你抬那边。”
谢惊春狐疑地看着他:“你在憋什么坏主意?”
“再不快些,宋括就回来了。”
谢惊春不再多想,火速撸起袖子,露出半截白皙的手臂,使出全身力气,咬紧后槽牙:“一二三,咱们一起……”
可桌子就像被牢牢镶在地里一样,怎么抬都没个动静。
“怎么不动,路植晏,你使劲没?”
路植晏侧对着她,伸手轻轻扣动佛龛,啪嗒一声,对门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尊悲天悯人慈悲相的玉观音。
“这什么情况?刚才不是怎么都撬不开吗?怎么突然就能开了呢?”
路植晏不答,只一脸得意地看了她一眼。
“所以你是知道的,调我耍呢!”谢惊春想打人。
路植晏看着她高高抬起的手:“欺师?谢惊春,我本来还想新教你些东西,现在,哼,算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你了?分明是你欺徒,而我只是拉拉袖子而已。再说了,少说点话吧你,小心宋大人回来了。”谢惊春一边轻声,一边将衣袖顺下来,转而摸观摩着观音像,“好像没那么臭了,但这观音像有点怪。”
转移话题的方法过于拙劣,路植晏一句“你明明说得更多”憋在肚子里,不情不愿道:“玉净瓶不见了。”
“好像真是。”谢惊春微微弯腰,伸向玉观音空荡荡的双手。
俶尔,一点寒星乍现,一根银针在光亮与阴影中交错,刹那间如利箭飞出。
她当即察觉到异样,却被路植晏早一步拽过。
谢惊春觉得自己整个人是被甩起来的,本以为肩腰会重重撞上书架,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一双手挡在她的腰和脑后。
路植晏的发丝从两侧悉数垂下,有的轻抚过她的脸,有的几乎要伸进她的领子里,发间铜钱在她耳边旋转,时不时传来冰凉的触感。
暧昧氛围还没来得及展开,银针正中桌上杯盏,发出清脆突兀的声响。
两人一惊,近在咫尺的眼睛对视后,当即默认分工,一个人将东西归回原位,一个将破碎的瓷盏藏进龛前的小桌下,而后火速从侧窗跑出去。
跑到离小佛堂有一段距离后,他们才稍稍松口气。
“观音像里居然藏有暗器?!”谢惊春还没能从突然出现的变故中缓过来,不停地捶着掌心。
他们两个走得很快,路植晏道:“真正要藏的不是暗器,肯定另有其物。”
“肯定的,说不定就是玉净……”
铃声乍然响起,路植晏脚步一滞,接着没有丝毫犹豫,即刻转身:“符阵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