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话
    在如此向他们宣告之后,吉尔伽美什召来维摩那,将他们送到了越过乌尔的那片原初之海。

    时隔多年,玛莲妮亚再次看到了这片海。

    海上的迷雾仍然层出不穷,一眼望不到头,从那边吹来的风冷冽而湿润。

    圣树的根须被装在了花盆中,再度与她一同踏上旅途。

    或是在挚友死去之后太久没有人能倾听他的话语,前往原初之海的路上,吉尔伽美什也是知无不言,告诉了她他曾在路途上所遭遇过的一切。

    无外乎是他对死亡产生了惧意,以至于想要寻找仙草,到最后返回时却被蛇给吞吃了的经历。

    “到头来,本王所获得的一切,不过是‘无’。”叙述这段话语时,吉尔伽美什的语气已极为平静,“永生这种东西,本王根本也不需要。——难道永远活下去,一切就不会迎来终结?若是永生,本王还能作为人,享有人的喜怒哀乐,享有获得或失去的滋味么?”

    永远。永世。永恒。

    它们对于玛莲妮亚而言,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此时此刻吉尔伽美什反复提及的那些看似异想天开的构想,正是她曾在交界地所经历过的。

    “就算你可以永生。”她不由得开口道,“一切最终也会结束。——也许是结束,也许是彻底的毁灭。”

    “那不是一个好选择。”

    交界地曾有过“永恒”。

    黄金律法下的世界,只有永恒的生。

    法环尚未破裂前万物亘古不变,没有人会死去。这样的世界,在这里人们的构想里似乎是天堂。

    可这被玛丽卡视为完美的律法,却成为了猩红腐败的温床。

    一成不变滋生了腐败,她成为了宿主,玛丽卡的宏伟设想彻底毁于一旦。

    然后她的母亲不堪重负,疯了。

    “永恒的生或是命定之死,无法单一存在。”玛莲妮亚说,“生者迈向死亡,死亡成就新生。”

    “也许就像你和恩奇都说的那样,死与生之间,只是需要‘意志’或‘信念’桥接。对于人类而言,生命虽短,但总有能留下的。”

    “思念,信仰,亦或是其它。”

    ——就像曾经的她与米凯拉。

    英雄王沉默着看了她好一会,似乎惊讶于她所说出的话来。

    随后,他畅快大笑起来。

    “真没想到啊,玛莲妮亚。就算是不懂人类的你,也总算是能说出些令本王欣喜的话语了。”

    “本王去往冥界时,遇到了埃列什基迦勒。向她询问过原由。”他说,“众神告知她冥界会遭到进攻,埃列什基迦勒因此加强了戒备,动用权能杀死了那白金之树的根系。不过,尼普尔那边的神殿还在运作,现在白金之树也还是半死不活。”

    “日后它是否还能存在,本王也不能保证。特别是在你想要‘杀’了伊什妲尔之后。所以那个时候,本王说什么也要阻止。”

    ——伊什妲尔背后是天、是诸神。

    若玛莲妮亚真的杀死了她,众神便有了足够充分的理由来讨伐她。

    到了那时,他作为【天之楔】也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包庇。

    ......就算伊什妲尔没死,现在的众神也已经有了这一番说辞,以他对他们的了解,也一定会在不久后来到乌鲁克寻人。

    恩奇都已被天所杀,结局无力扭转。

    但不管出于何等心态,吉尔伽美什都似乎不想让这样的状况出现第二次。

    “美索不达米亚这片大地,众神的权能是绝对的。只有在属于自己诞生的地方,权能才可以发挥至最大。”

    听闻英雄王的解释,玛莲妮亚微微皱起眉来。

    ——诞生之地,她已经没有了。

    “......那么,如何才能让自己的权能在异土变为合理?”

    “除非有神愿意承认你。”吉尔伽美什的回答也很干脆,“但在这里绝不可能。众神站在伊什妲尔那边。”

    “可那个时候在尼普尔,你承认了我。”

    吉尔伽美什:“......”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英雄王诡异地沉默了半晌。

    玛莲妮亚不为所觉,继续追问:“你不是神明吗?”

    “......”

    吉尔伽美什深呼吸一口气:“你是蠢货吗?难不成这么久了一直都是如此认为的?刚才本王不是还和你说,本王是作为人活着的吗?”

    “......是吗。恩奇都说,你是人神混血,但三分之二是神。”

    “话倒是没错。但本王并不能给你与神明抗衡的权能。......吾友还和你说过什么?”

    玛莲妮亚认真思索一番:“他说,你喜欢喊别人‘杂种’,但其实每次都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得改。”

    “......”

    玛莲妮亚看着眼前与自己聊天的男人脑门上跃动起青筋来。

    吉尔伽美什咬牙切齿:“哈,真不愧是吾友。”

    一瞬间,原本还显得有些沉闷的气氛因这样的话语而散去了些许。

    沉默了一会儿,玛莲妮亚突然说道:“有件事,还是要和你说一下。”

    “尼普尔的观测塔,那些失踪的士兵,尸体被米凯拉吃了。——但是,只是身体,并非灵魂。那个时候,它需要......”

    吉尔伽美什:“本王知道。”

    玛莲妮亚和萨菲罗斯齐刷刷猛地转过头看他。

    “恩奇都一早就发现了,也和本王说了。事实如此,你要道歉的应该是他们的遗属。这件事本王早已经处理了。”他如此说道,表情却没有半分怒意,“不过,既然你还算诚实,那么本王也告诉你一件事。”

    “本王留着你们和白金之树,原本是因为恩奇都。”

    “本王看得见未来。”他说,“本王也知道吾友会在杀死天之公牛后死去。但你们的到来,那颗白金之树确实延缓了吾友的生命。原本他应该在讨伐天之公牛之后的两天内死去。”

    玛莲妮亚:“......”

    眼见她颇有些诧异的表情,吉尔伽美什愉快地笑出声:“如何,内心能平衡了么?”

    “哼。不过现在吗,也不止这些原因。”

    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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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因此又回忆起了些什么,英雄王笑了两声,简简单单一笔带过。

    眼看着那熟悉的海岸线越来越近,他再度开了口,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

    “原初之海,这里是原初之母提亚马特沉睡的地方,是海底魔兽们的诞生之地。也是神明无法轻易踏足的地域。”他说,“而跨过这片海之后,美索不达米亚的神明将不会再是威胁。”

    “但是,穿过海洋后的地方究竟是哪,本王也不知道。这是能逃开众神责问的唯一道路。——本王倒是觉得,留下也不会比这更好。”

    维摩那稳稳下降,最终停在了近海之处。

    海浪声有条不紊地一阵一阵在这片大地回响,在那里等待着的是一搜镀了金的小船。

    船上的物资一应俱全,船头还有一盏散发着幽光的烛灯。

    玛莲妮亚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又转过头来。

    有个疑问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一路,眼看着即将离开乌鲁克,她也没有任何保留地问了出来。

    “问什么帮我?”

    “本王可不是在帮你。”吉尔伽美什当即回答道,“不过是吾友希望这么做罢了。”

    “本王承认吾友所认定的一切。相信吾友的眼光和判断。吾友信任着你,期待着你的成长,而本王也会如此。”

    对于英雄王这出乎意料的答案,玛莲妮亚眨了眨眼,显得呆呆的。

    似乎被她这过于呆愣的表情而愉悦到,吉尔伽美什勾起了嘴角来。

    “怎么?很惊讶么?这表情倒是不多见。倒是再自豪些啊,玛莲妮亚。”

    “事实上,你也并未将自身所携带的‘猩红’播撒至乌鲁克的任何一处。甚至意图以这一幅非人的残躯,成就非常人所成之事。”

    “本王和吾友所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他说,“本王也能向你保证,尼普尔和乌鲁克的居民们都不会就此忘记你。”

    “信仰将会一直存在,直至流传。”

    “本王也许也会在这之后死去,陷入长眠,但在那之前,本王的眼睛已看过了足够遥远的未来。若是日后有再见面的机会,再叙旧吧。”

    *

    *

    小船载着她和萨菲罗斯逐渐飘摇向远方。

    站在船头,玛莲妮亚转身向后看去。那站在海岸边的金色身影一直伫立在那里,像一座永不褪色的石雕。

    直到他们彻底深入那迷雾之中时,视线被彻底覆盖,那人影才彻底消失。

    迷雾之中,只有小船的烛光照亮了前路。

    与闷热而干燥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不同,身处无边无际之海,潮湿气无处不在。

    迷雾之中,隐隐约约能听到奇异的声音,仿佛是海妖在歌唱。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萨菲罗斯滑动了船桨,推着它慢慢在海面上行进。

    去往何方?

    陌生的世界,玛莲妮亚并无明确目的地。

    只是,距离大地越远,她越是能够感觉到自身力量的流失。

    为了不让自己彻底力竭而保存体力,她倚靠在船头,怀抱着圣树的一部分,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