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屏风往前一臂远的地方,有一张鸡翅木高束腰三弯腿香几,几上原先摆着竹雕松鹤图香筒,因总是磕磕碰碰,摔了几次后,香筒便挪开,几上不再放东西。
芙蓉在香几后摸索了两下,咔哒一声,推开隔扇,里头赫然是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是会客厅,设计得颇有巧思,与卧房用隔扇隔开,可以从这一面锁住。无人时可以将隔扇打开,里外相通,方便主人起居坐卧,有外人来时,主人家也能在此会客。
平日里不用,就锁住,不让人从外窥探卧房。
黛玉仰头招了招手,青雀从盥洗架子上跳下来,抖了抖双翅,又恢复成童子模样跟在她身后。
隔扇后还有一扇木插屏,穿过插屏,黛玉在上首落座,脊背挺直。青雀与何嬷嬷分别立在她左右,一切就绪后,芙蓉过去开门。
引着人进来的是个面容可亲的高挑女子,脖颈修长,削肩细腰。在她身后,跟着一个比她还要矮半个头的身影,因为前面有人挡着,黛玉没看清他的全貌。
等人到近前,白鹤微笑着侧开身子,黛玉才看清以前只出现在话本子里精怪。
龟丞相的样子和她想的不一样。
黛玉以为他要么同芙蓉等人一样,是完完全全的人形,要么同青雀一样,受到惊吓时会露出一些鲜明的非人特征。
龟丞相好像介于两者之间。
他是人的样子,但整张脸有些奇怪,颌面突出,天包地,不是正常人长相,又没有雷公嘴那么明显,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人相。头发稀疏,皱纹满脸,可能是一直背着龟壳的原因,他有些轻微驼背,颈部前倾,让他本来就不高的个子更显矮了一些。
总体而言,是一个长相怪异的小老头。
一直盯着人看太过失礼,黛玉好奇看了两眼之后,便收回目光。
在黛玉观察龟丞相时,龟丞相也在不着痕迹看着上首坐着的人。
周身没有灵气,是实打实的肉体凡胎,龟丞相心道。年纪很小,看不出根骨如何,可能有其他不凡之处才能蒙那位传说中的人物青眼,收为徒弟。
左边的童子是只成精不久的雀鸟,右边的老妇身上则有些阴气,应当是鬼怪一流,估摸着大约死了有百来年的样子。
二者修为都不高,但龟丞相并无轻视之心,毕竟房间里的另外两人厉害得很。
以他的眼力,看不出这两人的跟脚,在他眼中,这二人都跟上首主人一样,是凡胎。这只能说明两人要么真是人,要么就是能将自己的跟脚遮得严严实实,不露痕迹。
可连一个小小的童子都不是人,不用问,这两人自然是后者。
心中有了定论,龟丞相笑呵呵上前拱手施了一礼,离得近了,他才看见黛玉裙边垂下的螭龙佩,玉佩形制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凡间各种龙纹玉佩何其多,怎么会让他觉得眼熟?不待他眯起眼睛细细查看,就见那玉佩上的龙纹活过来一般,游动一圈,昂首发出一声龙吟。
“嗬!”
龙吟响起时,龟丞相浑身一颤,仿佛有猛兽垂首,携着杀机直扑他眼前。
吾命休矣,有一瞬间,他不受控制地露出本相,想缩进自己的乌龟壳中保命。
“哎呀!”
外头江心上,一声惊叫在雾气中响起,弥漫在江中的大雾如水波般扭曲,似要散去,前后船头的守夜船工皆眼皮颤动,挣扎着要从梦中醒来。
“哗啦~哗啦~”
甲板下舱中的厨房里,还在水中吐着泡泡,等着丞相来解救它的胖头鱼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扫过,那感觉就像前天菜刀架在它的鱼头上,生死一线之时。
噩梦重现,死亡的恐惧攫住心神,胖头鱼胡乱甩动尾巴,奋力游动,想要逃过杀机。
木桶太小,挣扎的空间有限,生死关头,它一个大力甩尾。
“啪~”木桶被带倒,在舱中咕噜噜滚动,里头的水很快流得满地都是。
威压稍纵即逝,快得就像幻觉。
等胖头鱼清醒过来的时候,桶里只剩下一点点水,将将能沾湿它挨着木桶那面的鱼鳞。
成精没多长时间,本质还是一条鱼,做不到脱离水源生存的胖头鱼鱼眼中露出绝望的光芒。
“救命~”
装了两天哑巴的胖头鱼扇动鱼鳃,呼喊求救,可惜无人听见。或许不是无人听见了,而是听见的人没有理会。
会客厅内,白鹤和芙蓉对视一眼,垂眼向下一扫,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你还好么?”上首,黛玉满是歉意地问龟丞相。
龙吟声一响起,黛玉便“呀”了一声,随即就见龟丞相露出了背上的乌龟壳。
她聪慧异常,电光火石之间便知道龟丞相的异样肯定跟螭龙玉佩有关,但师姐没跟她说过这龙纹令还会“叫”,她不知道如何止住龙吟,只能忙忙伸手将玉佩按住。
不知道是做玉佩的人恶趣味还是因为玉佩认了主,这玉佩竟然真是手动的。黛玉手掌一盖上去,龙吟和龙影登时就消失不见了,又变成平平无奇玉佩一枚。
没了慑人的威压,心神俱颤的龟丞相终于缓过劲来,颤颤巍巍顶着收不回去的乌龟壳撩起袖子擦汗。
他样子实在可怜,让黛玉十分过意不去。
“白鹤姐姐,快快扶他坐下。”
龟丞相闻言,连忙将袖子放下,忙道不敢:“不用不用,小人站着便好。”
黛玉看着他背上的龟壳,壳子又厚又大,好像塞不进椅子里,想了想,便没有强求。
点点头,揭过这一茬,黛玉思索着如何开口说鱼的事,没等她想好措辞,龟丞相先说了来意:“前一阵子我主收到殿下传信,说您要在此界修行,让我主好生看顾一二。我主听闻,又知您将要从闽江上京,便命巡江卫日日在江上巡游,等着您的船只路过,好来拜见。”
他顿了顿,叹气道:“哪知那巡江卫着实蠢笨了一些,惊扰了您的船,我主知道后,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只因近期别务繁忙,无法亲至,便特命我带了东西登船,给您赔罪,替他聊表歉意。东西尚在江中,不知......?”
黛玉:“嗯?”
苦主不是那条鱼吗?怎么变成他们自己先道歉了?
黛玉压着螭龙佩,想着:莫不是刚才被吓到了才胡言乱语?
龟丞相确实受了一番龙威恫吓,先前见黛玉年岁小,本还存着试探一二的心思,如今是半点想法都没了,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到江中去复命。
乍听黛玉疑问,还以为她有所不满,心中哀叹一声,苦着脸解释道:“此地乃是一方有缺的小世界,不比那些大世界,生不出多少好东西,我主只能备些俗世凡人喜爱的金银珠玉,并一盒玉髓,还望您不要嫌弃礼薄才是。”
黛玉并非这个意思,但瞧他心惊胆颤的样子,只怕再多说两句,他就真要缩进乌龟壳了,只好点头道:“有心了。”
听她是松口的意思,龟丞相忙道:“那小人便命他们将东西送上来?”
黛玉同意,就见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螺,不知怎么操作的,不一会儿,便听到甲板上有咚咚声传来。
“丞相?”细声细气的询问传入厅中。
龟丞相抬头望着黛玉,黛玉轻轻颔首,门开,随后就有两队“人”携着一股水腥气,抬着箱子鱼贯而入。来人皆是精怪模样,身上还带着没有隐藏好的水族特征。
黛玉一一看过去,虾头、蟹眼、蚌壳、鳞片,本体是什么一眼便能认出,各个身上都披着甲,只没有刀枪在手,真有些西游记里虾兵蟹将的样子。
一会儿功夫,会客厅里进来了七八个虾兵蟹将,箱子叠着箱子,也放了七八个,将不大的会客厅塞得满满当当。
东西都放好,龟丞相再次拱手道:“礼已送到,小人这便告辞了。”
黛玉只管点头,点到一半,忽然记起补偿的事,“等等!”
龟丞相身形一僵,转身讪笑,“不知尊驾还有何吩咐?”
黛玉道:“白鹤姐姐,鱼呢?”
白鹤微笑道:“姑娘稍等,我去带它上来。”
龟丞相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
稍顷,白鹤提着一个木桶重新回来,木桶里水声哗哗作响。白鹤将木桶放在龟丞相脚边,他低头一看,正和木桶中的胖头鱼对上眼。
“丞相~,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胖头鱼眼中含着两泡泪,雄浑的声音凄厉又哀怨。
龟丞相:“......”
主人家在,他也不好当着面问胖头鱼是不是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不然鱼怎么能流眼泪?可一想到刚才脖子凉飕飕的感觉,龟丞相对它的遭遇也颇为感同身受,心中一酸,差点扑在木桶上掐着它的鱼头说一声“你受苦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胖头鱼眼里的到底是眼泪,还是它眼睛里进了水?
“芙蓉姐姐,把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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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它吧。”
“是,姑娘。”
黛玉的话打断了快要执手相看泪眼的一龟一鱼。
龟丞相双手接过荷包样式的储物袋:“这是?”
芙蓉将补偿的意思说了一遍。
龟丞相忙推辞:“这怎么敢当?”
芙蓉:“姑娘既给了,收下便是。”
龟丞相深深弯腰:“那小人就替它谢过了。”他踢了踢木桶,道:“还不谢谢贵人。”
还有这等好事?胖头鱼收起眼泪,早忘了两次生死存亡的危险,尾巴一甩,借着水中的浮力直起鱼身,从桶中露出一个头,用鱼鳃卡住木桶边缘,将自己挂在桶沿上,谄媚道:“谢谢贵人~”
它的样子诡异又好笑,黛玉用帕子掩住嘴角,眉眼弯弯,道:“不用谢。”
双方互赠了赔罪的仪礼,都十分满意。
龟丞相也不再耽搁,让一个虾兵提起木桶,跟黛玉告辞。一行人出了会客厅,纵身跃入江中。
随着他们没入江中,笼罩江面的白雾也如清晨露水般烟消云散,四周再度了有了人声鸟鸣。
人一走,黛玉长舒了一口气,不顾形象半趴在引枕上,何嬷嬷替她揉着有些僵硬的脊背,夸道:“姑娘刚才威仪不凡。”
黛玉半掩着面,耳根红红:“嬷嬷别取笑我了。”
她摊开紧紧攥在手里的螭龙玉佩,道:“都是它的功劳。”
“这玉佩怎么还能有声音呢?竟是活的不成?”将玉佩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看,也没看出花来,黛玉喃喃道。
白鹤捧着一个青花圆肚的小罐子在榻沿坐下,道:“姑娘把手给我看看。”
黛玉疑惑地伸出手,因为太用力,她的掌心被压出了一个龙纹样的红印子,边缘还有些肿起。
白鹤揭开罐子,用扁头玉匙从里面挑出黄豆大小的赤色膏状物,细细抹在黛玉掌心,慢慢揉开:“姑娘怎么握得这么用力,幸而玉佩边角圆钝,否则手心都要扎破了。”
“我见他害怕,一时紧张,没注意到这些,好姐姐,这玉佩到底为什么是活的?”
芙蓉插话,细细替她解释:“姑娘说错了,它并非活的,玉佩乃是死物,活的乃是里面封印的一缕螭龙意识,这缕意识平日藏在玉佩中,遇到特定的情况便会激发出来。”
“这激发出来的意识,或是能御敌,或是能斩杀威胁,或是如刚刚一般,单纯作为威慑。像这样的东西,多半都是长辈为独自外出闯荡的小辈准备,护身用的。姑娘手里的是玉佩,但其实这类东西外形可以多种多样,里面封着的东西也多种多样,比如长辈的意识、剑意、法术等等,不拘是什么,有效就行。”
“原来是这样。”黛玉点头,随即又苦恼道:“那这枚玉佩的特定情况是什么?”
护身的东西,表面上看应该是在有敌意的情形下才会被激发,她没见龟丞相做什么奇怪的事,难道它随时随地都会“叫”不成?真是这样的话,她可不敢再戴着它了。
今日是对着龟丞相,明日要是在外祖家里“叫”起来就麻烦了。
白鹤涂完了药膏,赤色药膏十分好用,眨眼功夫,黛玉掌心的印子不仅完全消失,药膏也没有留下一丝黏腻痕迹。
将罐子合上,白鹤道:“我猜它应该是捕捉到了水族的气息,才吟啸威慑。”
这个推测好似合理,黛玉也没办法去问师姐,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
不过她也不准备戴着这枚玉佩了,还是将它收起来为好。
白鹤见了,也没说什么。
有了刚刚的一出,料想那只老龟已经跟他的主人通了气,之后有没有玉佩在,也没什么关系。
“都快子时了,姑娘快去睡吧,仔细明日头疼。”
往常黛玉亥时便要就寝,今天已经超过时间许久了。能撑到现在,全凭一股兴奋劲,白鹤一提,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皮子也往下坠。
“可是这些箱子?”黛玉强撑着看向龟丞相留下的七八个箱子。
何嬷嬷道:“姑娘操这些心做什么,有我们呢,等清点好了,再给姑娘过目不迟。”
黛玉道:“那就辛苦姐姐们和嬷嬷了,你们也早些休息。”
何嬷嬷心下一暖,道:“姑娘快去吧,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黛玉自去了,何嬷嬷将青雀打发去陪她,等听不到里头的动静,芙蓉轻手轻脚合上隔扇,又施了术,隔绝声音,回身与其他两人一起开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