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略坐了一会儿,何嬷嬷才掀了帘子进来,道:“芙蓉和白鹤在后面车上,不跟咱们一个车。姑娘坐稳些,这便要走了。”
她挨着黛玉左手边坐下,刚一坐定,车子轻轻一震,轱辘辘往前,青雀早已按捺不住,拧着身子趴在纱窗边往外看。
不想车边却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青雀“呀”了一声,“嬷嬷,有人跑了。”
何嬷嬷挨过来看了一眼,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钻进人群,泥鳅似的,三两下就拐没了影。
青雀贴着纱,又道:“嬷嬷,我认得他,是在接咱们的人里的。他怎么一个人先走了?不跟我们一起吗?”
恐怕是那位周妈妈叫人回府去通风报信了。
心里虽这么想,何嬷嬷嘴上却道:“应该是周大娘先叫个脚程快的人回去,告诉府里主子们接到人了。听说周大娘说,接到信,估算着姑娘到的日子,他们已经在码头上等了几天了,这会儿先叫人回去,也好叫那边宽宽心,没的以为又要干等一天。”
这时她反而替周瑞家的描补了两句。
不管他们先前怎么私下里打机锋都是他们的事,表面上还是要一团和气,免得叫姑娘刚一下船就知道外祖家的人不重视她,白白生些闲气。
青雀信了何嬷嬷的说法,道:“那他是跑得挺快。不过还是不如我。”
说着还骄傲地挺了挺胸。
黛玉捧场:“可是呢!论脚力,人是两条腿在地上跑,要穿街走巷,你是一对翅膀在天上飞,不需七拐八绕的,他自然是比不过你的。”
青雀喜笑颜开。
不想黛玉却道:“可要是论别的,你就不如他了。”
青雀不解:“还有什么要论的?”
报信不就是看谁快么?
何嬷嬷道:“当然是论谁能把信传到。他能说话,你能吗?一只雀儿开口说人话,不得把人吓死。”
青雀想了想,点头:“也是。”
凡人都怕妖怪么。
黛玉捂着帕子直笑,何嬷嬷叹气摇头,“真是个傻妖精。”都听不出来是在打趣她。
亏得刚成精就跟在姑娘身边了,这要是自己闯到红尘中,过不了多久就叫人连皮带骨生嚼了。
说笑间,码头长长短短的吆喝和喧闹远去。
青雀还贴在窗上往外看。何嬷嬷重重咳了一声,青雀回身,何嬷嬷眼睛撇了撇,青雀定定看了两眼,恍然大悟,手搭在膝上端端正正坐好,“嬷嬷你有话就直说。”
何嬷嬷扶额。
黛玉笑着道:“我们青雀不懂这些。”
青雀:“不是都不懂,也懂一点儿。”
她捏着手比划了一下,面露难色:“但是人太难懂了,林管家说要多听,多看,多观察,再琢磨琢磨,才能明白。”
反正她从早到晚跟着林管家安排的人学了三天,除了记得规矩,其他的都没学清楚。
被何嬷嬷盯着规规矩矩坐了片刻,外头又热闹起来的时候,青雀屁股底下就跟有钉子扎似的不住晃动,眼神也乱飘起来。
何嬷嬷看她抓耳挠腮的,恨不得把两只眼睛安在后脑勺上,心中好笑,“青雀儿,你莫不是孙猴子上身了?”
黛玉忍不住“哧”了一声,又牢牢抿着嘴,将笑意咽回去,只是开口时,语调仍然发颤,“嬷嬷,她老实这么长时间不容易,你就让她看吧,否则怕不是要这样挠一路呢!”
何嬷嬷靠过去,扶着黛玉,“姑娘笑吧,当心憋得肚子疼。”
黛玉这才埋在何嬷嬷怀里,闷闷地笑出声来。
何嬷嬷给她揉着肚子,青雀也一点点蹭过来,学着芙蓉的样子,用一点微末灵气小心给她顺气。
何嬷嬷道:“怎么,不瞧热闹了?”
青雀点头又摇头,“看的,先给姑娘顺顺,免得伤身。”
黛玉从何嬷嬷怀里转过脸来,面红眼热,喘着气挥手道:“这儿不用你,快去瞧!当心错过了好戏!”
青雀转向何嬷嬷,眼巴巴看着她。
何嬷嬷将黛玉半掉的簪子压回去,无奈摆手,“姑娘都发话了,你还不去!看到好看的,也跟我们学学。”
“哎!”
得了两人的话,青雀闪身回到纱窗边,也不别别扭扭拧着身了,一腿支在地下,一腿半跪在凳子上,光明正大往外看。似乎看到精彩的地方嫌隔着纱看不清楚,又偷偷掀起个缝瞧两眼。过了那个地儿再放下,如此反复。
黛玉笑够了,倚在何嬷嬷怀里,由她理钗拢发,整理衣着。见她一刻不得闲,也不由好奇,“什么这么有趣?”
青雀掰着指头给她数多久之前有吵架的,有抓狗的,还有谁笼子里的鸡跑了,到处乱飞,一群人抓鸡的......
她绘声绘色描述鸡怎么飞到人头上,抓鸡的人怎么撞在一起,谁被挠了脸,谁又把谁的担子绊倒了,被揪着让赔钱。
不仅会说,她还会拟声,惹得黛玉好奇更甚,忍不住也坐过来,跟着她一起看。
可惜抓鸡的热闹已经过去了,也不知道丢鸡的人抓到没有。但黛玉跟着看了耍蛇的,卖艺的,简直大开眼界,尤其有个顶碗的,既惊险又精彩,黛玉险些没惊叫出来。
直到马车转过街北,人烟渐稀,两人才心满意足转过身。
何嬷嬷似笑非笑睨了青雀一眼,把她看得提起心,才问黛玉:“姑娘累不累?”
黛玉矜持,没有半跪着,一直都是侧身坐,被何嬷嬷一问,才惊觉腰身和脖子有些酸疼。
“我给姑娘揉!”
不用何嬷嬷再打眼色,青雀都知道这会儿是她该卖乖的时候。
可惜才按没两下,马车便停了下来。
稍顷,有人打起帘子,周瑞家的端着笑脸探身道:“姑娘,咱们到了,请您下车。”
-*
荣国府正房大院,早已接到报信的贾母坐卧不安,下首陪坐的邢氏和王氏凝神屏气,安静吃茶。
“鸳鸯,怎么还不来?你去问问。”
唤作鸳鸯的婢女上下一色水绿的褙子长裙,捧着一盏茶碗刚放下,听贾母叫她,应了一声,脚下不停转到外边,打发人去门上。
人还没跑远,就听外边游廊上匆匆过来一个小丫头,道:“来了来了,林姑娘来了!”
她一边喊,廊下挂着的鸟雀也跟着叽叽喳喳叫唤起来。
“鸳鸯!”
“哎!”鸳鸯应声进屋。
“外面在喊什么?哪个丫头这样聒噪!该罚!”
鸳鸯知她心里又急又烦,扶着她道,“老太太,您怎么不听听她说的。我都要为她叫屈了。您不仅不该罚她,还该赏她才是呢!”
“哦?”贾母意识到什么,激动道:“可是......?”
“是!您听,外头雀儿都在报喜,您说该不该赏她?”
贾母听了,高兴不已:“好,好,是该赏!”
见贾母终于高兴了,邢夫人舒了一口气,凑趣道:“还是鸳鸯姑娘嘴巧,不像我们心笨嘴拙,怨不得老太太疼她。”
贾母脸上笑意微淡,没搭她的话,扶着鸳鸯的手坐下。
邢夫人脸上讪讪,不知又哪里惹了贾母不快。
王夫人斜了眼邢夫人,拈了枚果子。
刚忙活一通紧赶慢赶过来就听到邢夫人这句话的王熙凤暗暗撇嘴。她这个婆婆是既没眼力劲又不会说话,这个时候不说话比什么都强。说嘴巧岂不是说鸳鸯没句实话,就是哄着老太太?
想罢,她扬声道:“哎呦,老太太,我来了!快,让我看看!”
不等屋里众人反应,王熙凤来来回回,左瞧右瞧,又拉着贾母的袖子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翻看。
贾母:“凤丫头,你丢东西了?这是在找什么?”
王熙凤放下袖子,唉声道:“老祖宗,我打老远就听到人喊‘林姑娘来了’。怎么一进来,却没见着人?我就想着,是不是老祖宗听到我来了,就把她藏起来了?”
“老祖宗,你快叫她出来罢,我吓不着她!”
贾母撑不住,笑了起来,屋里的丫鬟婆子也跟着笑了。
“你们瞧瞧,这凤丫头猢狲似的。我要是有收人的本事,第一个就把你收在袖子里,这样你才老老实实,吓不着你妹妹!”
王熙凤不依:“老祖宗~,新人还没来,你就要把旧人丢过桥了!”
话音刚落,贾母又是一阵笑。
这时,丫头进来通报,“林姑娘到了。”
屋内笑声顿歇。
前面的人引着黛玉一行进屋。
刚转过插屏,黛玉就见上首头发花白的老人,还未拜下,老人就将她搂在怀里,心肝肉地叫着哭了起来。*
一边哭,一边又不免念起了贾敏,更是伤心不已,眼泪止不住。
虽则师父已替母亲做好了安排,或许也早已转世投胎,来世必定顺遂,但贾母真心实意的悲伤仍然勾起了黛玉心中的伤痛,禁不住也跟着红了眼。
一老一小抱头痛哭。
众人也无不拭泪,又怕老的老,小的小,伤心太过反而不好,又忙上前劝慰。
好一会儿,贾母缓过来,摩挲着黛玉的脸,携着她的手坐下,一一让她认人,黛玉也一一拜见。
待指到王熙凤时,贾母尚未开口,她便自己道:“好妹妹,怪道老太太要施了神通收了我,不叫我吓人。再没想到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连身边的人都跟神仙似的,都叫我无颜面对了。”*
说着,她拿帕子一捂脸,扭身背对着贾母和黛玉。
众人皆笑。
白鹤芙蓉四个都暗暗看了王熙凤一眼。还未进屋时,他们都听到了里面的笑语。屋里人说了什么,以她们的耳力都听得清清楚楚,如今听她开口,立时将人对上了。
何嬷嬷不禁暗暗赞叹,好会卖弄的人!好巧的舌头!
青雀卷了卷自己的舌头,随后放弃。没关系,她会啾啾叫,比外面那些叫得都好听。
满屋子人中,唯有黛玉不懂。
见她不明所以,贾母便说了先前那番话,又道:“鸳鸯,把你奶奶的帕子扯了,让我看看她的脸皮还在不在?”
鸳鸯一听,作势便要去拉她。
王熙凤忙撤了手,嚷道:“在呢,在呢!”
一边说一边凑到贾母跟前,“您瞧,是不是好着?”
贾母眯着眼睛端详了两眼,故作不解道:“我看你倒是没皮没脸的紧。”
黛玉侧过身闷闷笑了起来。
说完笑完,贾母才看向芙蓉几个。挨个看过去,略过老嬷嬷不提,其他三个果然都是好相貌。
“凤丫头满口里竟有一句实话,果然个个都好,比咱们府里的还齐整些。”
王夫人先前就注意到黛玉带来的几个人,此时扫了一眼,皱起眉头,随后又低下头,拨弄着手里的珠串。
问过几人都叫什么,听到青雀的回话,贾母连连点头,“这名字极衬。”
复又问王熙凤,“你三个妹妹怎么还不来?快叫她们来认一认人,姐妹见见才是。”
王熙凤挥退了下人,道:“已叫人去请了,应当差不多就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
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三个人进来,黛玉又是一番见礼。舟车劳顿,马车上又没歇一歇,此时黛玉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王熙凤时刻留了两分心在她身上,见状眼睛一转,问贾母如何安置黛玉。
贾母笑骂:“你没给你妹妹收拾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