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坊坐落城北望荷祠畔,依山傍水,又因财帛属金,金生水起,流水生财,而望荷祠乃一条死渠,实乃不吉,店主便特意取了醴泉这个名字,化解不吉一说,以此将腐水变清泉,意喻财源广进。
或是得了一个好名字,醴泉坊果真成为城北第一赌坊,它吸纳着周遭各地想要来发财的赌徒,只因听说了有许多人一赌成名,直接从蝼蚁翻身为富甲一方的贵人。
然而更多的是十赌九输的赌徒,他们败光了家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四处逃债躲命,最终暴尸荒野,连一个衣冠冢都不曾有。
这样的事连连发生,却依旧有人觉得自己乃天命之子,会是那个上天眷顾的人,都只看见了成功,唯独看不见失败。
说什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过是自己非要遮住自己的眼睛,自欺欺人罢了。
秋意凉爽,苏长鸢与谭桀音二人登了木船,竹浆摇着水面徐徐地前行,水波轻漾,穿过一片残荷丛间,终于靠岸,船头轻轻撞在岸边礁石上,噔的一声响。
二人先后上了岸,逶迤走到三层高的古楼面前。正大门口挂着一红杉木匾额,鎏金色题着三字草书,醴泉坊。
门口两道还竖着两个玄色旗帜,上面用金线描了骰子、金银等物品形状,微风扯动旗帜,发出悠悠声响。
东西两道的红石柱上,还用黑漆雕了两排字:梦醒天地换、回头已无岸;劝君莫沉溺、否则将命断。
“好犀利的诗,只是无题名,也不知是哪位的手笔,如此透彻。”苏长鸢用折扇敲打着手心,不由感叹。
谭桀音续道:“如此警示之语,也阻拦不了那些赌徒,可见那些人也真该死。”
刚说着,门口已有两个小厮上前来,询问她二人几位,又问怎么玩,骰子、桥牌、骨牌、都有。
她说明来意,要见赌坊娘子,两个小厮立即变了脸,只以为是寻衅滋事的,不予理睬。然而两人也经不住钱财的诱惑。
苏长鸢解释自己并非寻事滋事,谭桀音便从袖笼间掏出一锭又一锭巴掌大的金圆饼,沉甸甸地落在那两小厮手掌心,顿时把那两个小厮嘴角压弯了起来。
“两位公子,里边儿请。”
谄媚地将二人引了进去,坊内黑压压一片,闹闹哄哄,四处响起骰子声,左边落定开,一片唏嘘,右边摇起来,高声喝彩。
一张张面孔,似喜悦、似愤怒、似哀伤、似惊惧、似忧思,不像人,像是游魂恶鬼,争夺黄白之物,不惜倾尽泪与血。
偶尔有一两道朝她望过来,不经意对视上,便觉自己落入一只狼眼中,被上下打量。她被看得不舒适,很快收敛了眼神,跟着小厮上了阁楼,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一处僻静的房门口。
小厮推开石门,将二人请了进去,又很快合上了石门。
室内绿烟环绕,临窗摆着一张白玉石桌,有一束光从窗外落进来,照在石桌上,光芒中细小的微尘和烟雾混杂在一起,凌乱地飞舞着。桌上靠着一对珍珠般莹润的细腿,两两叠着,在光芒下闪烁着无比诱惑的颜色。
循着细腿往上,只见暗处的石椅之上,女人身着黑色烟罗沙,红色抹胸香锻,云鬓如乌云倾斜在右侧,金坠斜插在乌发间,摇摇晃晃。手腕上执着一杆鎏金古铜烟枪,她正一口一口往檀口里送烟,鸣咋起来,又吞吐出去,一副半老徐娘模样,生得丰韵十足,媚态万千。
见了两人进来,也不起身相迎,只自顾着吞云吐雾,烟嗓低沉:“请坐。”
金烟枪轻敲在玉石桌上,发出金属撞玉丁零清脆声。
苏长鸢闻不惯烟味,每吸一口气,就感觉到烟雾从喉咙间划过的颗粒感,令她毛骨悚然,想要咳嗽,但是她努力地克制着,往前几步,整衣坐好。
刚坐下来,正好有一束光落在她脸上,她微微一笑,朱唇轻启:“赢四娘。”
坐在阴影中的人哟了一声:“好俊俏的小郎君,”将玉腿收回桌下,又朝谭桀音看了一眼:“一下来了俩?”
说着,方才还不肯挪动的身躯竟突然站起,她捻起一旁的茶壶,往面前水晶盏倾倒了两杯,示意二人喝茶。
又放下烟枪,从对面的石桌转了两圈,柳腰柔韧,顷刻之间闪到苏长鸢身侧,她抬起手腕,轻轻在她下颌上滑落:“郎君所求何事?”
速长鸢未免有些尴尬,拂开她的手,头也往后微微一倾:“赢四娘请坐下说话。”
“坐下?”她媚眼如丝:“好啊。”
说吧,一屁股坐在她腿上,纤手竟主动朝她腰肢摸来,一直往上。
苏长鸢哪里见过这阵势,顿时挺直脊背,那赢四娘顿时眼神微变,脸上没了兴致:“女的”?
她只稍坐了一会儿,又起身绕到谭桀音跟前,还未凑近,谭桀音低声道:“我也是女的。”
赢四娘轻哼了一声,绕着圈回到椅子上,嘴里骂咧着:“老娘还以为来了两个秀色可餐的男子,哎,没意思。”
一面又说着:“就说哪里有男子会长得这般清秀可人,又坐怀不乱,原来都是女人。”
她继续抡起烟枪,跷着二郎腿:“什么事。”
苏长鸢直说来意:“赢四娘莫怪,出来行走江湖,是以男子装束较为便利一些,我这次前来,只为借娘子的赌坊一用。”
说罢,她将自己想要利用赌坊地理位置、人,以及要做的事都和盘托出。
赢四娘一听,微微扯着嘴笑,脸色僵硬起来:“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我们醴泉坊,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从不做这害人的勾当。两位还是请回吧。”
她拢了拢衣袖,双手抱臂,示意送客。
苏长鸢唇角微笑:“正经的生意,那宝坊为何又沾染了那么多条人命?”
醴泉坊故意放出有人一夜暴富的消息,吸引不少做梦的赌徒来,许许多多人为此丧命,然而那些消息都是假的,这不算是故意害人性命吗?
赢四娘听了此言,顿时怒气腾腾,但又不知道二人背后系何人,有什么靠山背景,只咽下气道:“你是谁,竟来扰我四娘的生意。”
她冷静地望着她,就是连睫一丝颤抖,有条不紊道:“四娘您是聪明人,就这样说吧,我身后的人,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别说是小小的醴泉坊,就是要整顿整个望荷祠的商家,要想把这里所有的商家都换一遍,那都是小意思。一句话的事。”
她漫不经心地玩着折扇,学着萧起的模样,将一折折湘妃竹展开,又合上。
赢四娘听闻不屑嗤笑一声:“姑娘这是要仗势欺人?”
她掀开眸,端起面前的水晶茶盏朝她微微一递:“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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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可不好听,我们不是在洽谈生意吗?”
“洽谈?”赢四娘音量拔高:“分明是威胁。”
“你说威胁,那便是了。”
她转着水晶盏,眸光倒映着琥珀色的汤茶,分明年幼,看模样小她十来岁,说话却如此沉稳,心机如此深沉,赢四娘顿时觉得这半辈子都白活了,被一个小小姑娘拿捏。
“你……”她攥紧了手指,紧咬着银牙:“你就不怕走不出我这醴泉坊。”
苏长鸢笑了起来:“醴泉坊做的是正经生意,又不是杀人的买卖,除非四娘你不想做了。”
两人沉默良久,绿烟在空中环绕,苏长鸢道:“事成以后,城郊十里送四娘一处宅子,十亩良田。再帮四娘张罗一个清秀的男子,如何?”
“哼,狡猾得很。”赢四娘见了台阶,顺着往下:“不过,闹出了人命,我醴泉坊可不担待。”
“一言为定。”
一连数日,苏长鸢都会来醴泉坊守着,赢四娘还特意为她二人准备好了一窗户明净,外靠水渠的雅间,每日好茶好饭招待着,未曾担待。
迟迟不见胡翠危的影子,她面庞上却没有半分焦灼难耐,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从容,她靠坐窗边,纤纤手捻着水晶茶杯,正细细往嘴里送。
“姑娘,你说她会来吗?”谭桀音坐在她对面,正朝东风渠望去,水面上泛着几只小舟。
她搁下茶盏:“会来,谁也无法阻拦一个赌鬼。”
对面的人微皱眉:“话虽如此,可若苏妃娘娘硬不让她来呢。”
她一副淡然的模样:“她肯定会阻住胡司衣,甚至,还会和她发生冲突,以此阻拦胡司衣,可惜胡司衣穷怕了,现在有一个发大财的机会,又是那么轻而易举,她一定不会听苏锦鹤的,甚至还会觉得她阻拦她发财,和她心生嫌隙。”
谭桀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两人关系再好,但是一旦遇见利益相关,一下就变得不攻自破。”
“对,”她不由感叹:“人与人关系实则十分薄弱,像张薄薄的纸,一捅就破,就算是亲人,朋友,爱人也不会例外。”
正说着,楼下传来木舟靠岸声响,她轻轻支起木窗,将头探出去些,往下一瞧,只见一身材微丰的蓝衣女人走上了岸,她款步行到坊门口,理了理衣裳,仰头朝上一望:好一副吊梢眼精明模样。
鱼儿上钩了。
苏长鸢将窗户合上,往楼下移步,错开赌场人群,登上回去的船。
眼前的事进行到半,她长长舒口气,只觉胸中还有一股郁气尚未通透。
脸上并没有露出愉悦之色。
她不由道:“接下来就等着她赢,再然后,我要叫她连本带利,把所有东西都给我吐出来,让她登高负重,狠狠摔上一跤,只是……现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谭桀音深知她的意图,眼下她们所谋之事,还差一个人,这个人必须得是陌生面孔,又愿意帮助她们。
只是,要从哪里找这么个人呢。
木舟靠岸,两人移步上岸,跨过青石台阶,往马车所停方向前去。
刚走到马车旁,不知从哪儿掠过一道人影,扑腾一声,跪在了苏长鸢面前。
“公子,公子,请买我一个晚上吧。”
清冽的女音传入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