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黄昏,暮色将近,江边弥漫着一层薄雾。
少女身披粗布麻衣,编着黝黑长辫斜在一侧,头上簪了一木色发簪,粉白皮肤上沾了些许灰色痕迹,一双眼睛灿若星河,可怜怜亮晶晶盯着她。
她还有几分害怕,身体下意识地打着颤,嘴唇抿起来,咬地紧紧的。
生得好清秀一个小姑娘,就像街边流落的小白猫儿,娇怜又可爱。
只是嘴上说的是什么?她方才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回想起来,她说希望她买她一个晚上。
原是她这般装扮捉弄了人,她支着扇儿对着自己:“不好意思,小姑娘,我是女的。”
小女孩眼中有几分错愕,狠吸了一口奶气,目光从而转移到谭桀音身上,她原地调了个头,对着她道:“这位公子买我一个晚上吧。”
那声音颤抖,头埋得低低的:“我没有饭吃,我……。”
苏长鸢与谭桀音相视一楞,她再次举起扇子,指着她:“小妹妹,她也是女的。”
啊?
少女瞳孔睁圆,眼睛闪烁的几分希冀顿时黯淡下去,不一会儿,便捧着脸儿抽泣起来。
她看着不是滋味,忙扶起她嘘寒问暖。
“小妹妹,你别哭,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家中父母呢,为何沦落至此?”
她直起了膝盖站起来,听人问话,立即止住了哭声,用衣袖搵干眼泪,声音依旧有些哽咽:“小女名叫雪染,原是萧鹿山人士,父母早亡,家中有一个弟弟,弟弟也因为饥荒而死,我便跟着一众村民出来寻活路,谁知路上有人将我们卖去青楼,我不愿意,独自逃了出来,出来后,我年纪小,不管做什么,都没有人肯要我,我又见那些被卖去青楼的,好歹有口饭吃,所以,所以……。”
她虽抽抽噎噎,但也算是口齿清晰,条理明白把事情说透了。
“我又看着两位贵人公子面善,绝对不是会欺凌霸女的人,才出此下策……呜呜呜呜呜呜。”
原来如此,想是她在街上张望买主,看了又看,才选了她与谭桀音二人,好在是选了她们,倘若是真的落入某些男子手里,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不过,萧鹿山饥荒不是已经平息了吗?为何至今还有逃难的灾民。
难道所谓的平息,就是将所有叫饿的灾民赶走?或是逼民为娼。
苏长鸢未及多想,只说饿了要吃饭,硬拉着雪染一起进了客栈。
三人临街落了座,要了一份瓦罐牛肉、香煎鱼、烤全鸽、又要了莲烧白、猪血皮菜。起初,雪染是十分小心的,见菜上来,只是捡着面前的大白馒头啃,连桌上的菜都不敢看一眼。啃馒头也是小口小口地,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见状,她撕条烤乳鸽腿,递到她盘子里:“雪染,你放心吃,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们也是有事要找你呢,不算你白吃的。”
年纪小的姑娘最怕欠人人情,毕竟吃人手软,听了她的话,顿时朝那乳鸽盯了眼:“姐姐找我做什么事?”
她没心急着问她关于赈灾一事,只叫她先吃饭。
待饭吃饱后,小姑娘特意拍了拍圆鼓鼓的肚子,瞪着一双圆眼睛,坐等她问话。
她不过豆蔻年华,哪里就沦落到要出来卖身,实则太惨了些。
只需三言两语,便知道原来当初萧鹿山灾情时,所到赈灾的粮食寥寥无几,且只发了第一批,就不见皇家再管灾民。
或许不是先帝不管,而是赈灾的钱粮发下去遭层层克扣,下面往上汇报灾情的时候又弄虚作假,才导致出了差错。
且现下萧鹿山百姓都往南边逃去了,死的死,为盗为娼,被人牙子当作奴隶卖出去,真正留下来的,已经没有几个灾民了。
这般敷衍做事,令人不禁唏嘘感叹。
雪染见饭也吃过了,话也问过了,似是到了要分别之时,她犹犹豫豫,两个指头扣得红红的:“多谢贵人请我吃饭,雪染不知何以为报,雪染会烧火、会做饭,还会砍柴挑柴、挑水洗衣、你若是不嫌弃,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任凭差遣。”
说完,起身移开椅凳,眼看着就要再次朝她跪下来。
好在谭桀音一把扶住了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她又重新坐好,乖觉十分,眼巴巴地望着苏长鸢。
苏长鸢的手在桌上轻轻敲着,出神间,谭桀音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的眼皮顿时半掀,亮了起来。
她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寻思她正好需要一人,便说:“小妹妹,你跟着我走,可愿意帮我一个忙。”
雪染方才脸上还挂着一团乌云,刚听她这么一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任凭贵人吩咐。”
苏长鸢主动起身,坐到她身旁去,倾过身子,将自己所谋之事给她说了。
她需要一个人,待胡翠危赢到高处时,那人作为赌神杀出来与胡翠危对赌,将她身上所有的财产一并赢过来。
雪染认真地听着,瞳孔闪烁的光芒慢慢暗淡,良久,她垂下了头,两只手来回地扣在一起:“对不起,这个忙,雪染不能帮。”
她是在叫她害人,她从未害过人,她不能为了一个安稳的落脚点,就如此去伤害别人。
苏长鸢并未有多诧异,寻人办事本就不易,更何况是这样的棘手事。她没强求她,只是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轻轻放在桌上,不经雪染再三推诿,她硬把银子塞进她怀里,转身出了客栈。
现已是傍晚,街上灯火阑珊,人头攒动。
二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她一路叹着气,一手敲打着折扇:“你说,要上哪儿去找一个生面孔,还得是自己一手培养的。”
谭桀音紧跟其后,时不时往后看一眼:“姑娘为何不再与雪染说说,或是给重金诱惑,她必图之。”
苏长鸢摇头:“孩子太小,本性单纯善良,眼下她已走投无路,可她依旧没有要伤害别人的意思,说明金钱诱惑不了她。”
两人刚行至岸边,见一蓝衣女子摸着黑从台阶上往上而来,烛火映照在她脸上,照得她喜笑盈脸。
一路上边走边摸着手里的银两,笑声如银铃透过来,声音越来越近。
眼看着她就要撞来。
苏长鸢立即拉着谭桀音闪到一处糖人画处,纸扇摊前,悄悄躲在后面。
眼看着胡翠危大摇大摆,活脱脱像是一个贵妇人从眼前走过。
待人走远,她轻轻松口气,看来她今日赢得不少。
正要从小摊出来,脚刚刚往前迈出一步,又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径直而过。
雪染?
她怎么还在这里。
那雪染在四周看了看,定睛往胡翠危一望,便紧了紧衣袍,将粗麻的帷帽罩上,只露出小半张脸,按着脑袋朝胡翠危小跑过去:“她是要干什么?”
苏长鸢不由看向谭桀音,她也摇摇头,一脸的茫然:“她们难道认识?”
两人按步跟了上去,在人群中穿梭如鱼。前方拥堵,人贴着人走得极慢,终于看见了胡翠危与雪染的身影。
此时胡翠危机摸着口袋里的银子,摇头摆脑好不开心。雪染则小心翼翼往她身后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仅有半寸的距离,她忽然抬起衣袖,晦暗的衣袖间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她狠狠借力往上一抬,就要朝那胡翠危的后背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从她背后撞了一撞:“让一让,让一让。”
那雪染手一松,只听哐当一声脆响,匕首掉在地上,她还未来得及弯腰去捡,就被后面汹涌的人群簇拥着往前行走,人群就像海浪一般,前赴后继,将她推到了空旷的沙滩上。
她独自站在拐角,面对着秋风,双手不自觉捂着眼睛,轻轻哼哭了起来。
苏长鸢轻轻移步到她跟前,秋风卷起她的刘海,将她帷帽也吹了下去,眼泪从她指缝中顺下来,迎着风和她的发丝混在了一起。
她探出手去,轻轻拽着她纤细的手腕。
哭腔暂缓,小手落下,露出一对发红的双眼,她抽泣着,鼻尖也红红的,有些诧异看着她:“贵人姐姐。”
她还未说话,雪染继续说道:“是她,是她害死了我弟弟,我却没能杀得了她,我却下不了手,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找不到她了,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找到她了。”
苏长鸢将她轻柔地抱在怀里,任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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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泣,诉说自己的不幸。
原来,胡翠危当年为了上位,不惜献祭给梁王的小男童,竟是雪染的弟弟。
她轻轻拉着她的手,埋头和她对视:“雪染,你知道吗?我想要对付的人,就是害死你弟弟的仇人,胡翠危。”
掌灯时分,太傅府灯火通明。
苏长鸢将雪染引入府中,穿过前院抄手游廊,移步到东厢房里来。
一路上雪染有几分新奇,瞪着眼睛看途经之处,眼里闪烁着光芒,但也没有流露过多的神情。眨眼到了后院,只见萧子新正坐在后院石桌上,手里握着一把剪刀,正在剪面前的秋海棠簪花,咔嚓,咔嚓,剪好以后,又尽数放进水晶细口花瓶中,暗自欣赏起来。
她云步行到他跟前,拉着雪染一并站好:“夫君。”
萧子新未抬手,骨节分明的指正抚弄着粉色花朵:“怎么回来这么晚。”
她顺便将雪染一指:“出去在人牙子那买了侍妾服侍于我,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在外人面前,萧子新还是会装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他从前怎么不如此。
“哦,”他声音带着些疑虑,看向她,眼带微笑,荧荧火光在他眼珠子里闪动,继而又看向雪染。
“只是你的侍妾?”他似乎带着些疑惑,像是知道什么一般。
她微微挺直脊背,低声道:“是,我看着顺眼,就顺便买回来了。”
萧子新再无其他疑问,苏长鸢便叫金巧过来,领着雪染下去安顿。
后院余下她们二人,秋虫鸣草间,十分安静。
她朝着萧起欠了欠身:“若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房里休息了,夫君也早些休息。”
转过身去,往前刚走了一步,只听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夫人何必急着回去,我还想与你聊聊天。”
她咽口唾沫,并未回头,手指轻轻拽起裙摆:“夜已深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聊吧。”
萧起轻声一笑:“我就问问,赢四娘怎么回事?”
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着他:“什么?”
赢四娘来找他了?
原来这几日赢四娘对她毕恭毕敬,想来是早已经查到了她的身份。她也并不意外,早晚都是要被知晓的。
只是,没想到赢四娘会直接和他有所交集。
两人说话的音量高,弄得四处来回走动的丫鬟婆子都投来异样眼光,她连忙收敛了声音,往他跟前走近,就座于石桌前,小声道:“你什么意思?”
萧子新依旧玩着秋海棠,指腹上沾染了粉白花粉,一阵阵幽香透过来:“你利用了我,我难道还不能来问问?”
她僵硬地牵起嘴角:“太傅大人曾经不也利用了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手指微微一顿,松开了花,指头不停地撵着花粉,发出稀碎声响:“什么时候?”
“太傅记性不好?”苏长鸢托腮朝他凑近:“你曾为偷师学艺,不惜让我手把手教你写字,这些都忘记了?”
她本没其他的意思,只是一说出来,萧子新却独独摄了暧昧的两个字:“手把手?”
无奈咳了两声,她面色冷静道:“总之,我借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不过是为平了我们从前的不公……从现在起,你就不欠我什么了。”
胡说八道、强词夺理,萧子新连连摇头,不经意也凑上来,距离很近,烛火摇曳,她可以看清他脸上细细的绒毛,还有闪烁的眼珠。
她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朝她蔓延而来,香气也正在侵蚀着她的鼻息。
她恍然出了神,屏住了呼吸,一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嘴唇翕动着:“仅此一次,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挡着光,整个人就像阴影罩着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鼻息滚烫,轻轻喷在脸侧,这个距离,她正好能看清他的模样,新月一般的眉毛,窄窄双眼皮,上眼睑就像画了一道细细的墨线,微微上挑,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一片小小的乌云。
“不,你尽可拿去利用。”他声音沉稳:“只要我萧某在一日,就让夫人你消遣一日。”
他眉舒目展,不像是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