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窗台外朗月疏星。
土坡之下,月光的霜衣批在田地上,菜叶子结着露珠,静静地透着水晶的光亮,水蛙躲在某片水田的隐蔽处吐着泡泡声。
天色漆黑朦胧,村道上有一阵砂砾碾压的动静,两名大汉提着火把,照着火光,推着板车前往某个目的地而去。
板车上用一块黑布覆盖着什么东西,随着车轮滚动正一颠一颠的,发出沉重的声音。
不一会就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柴门。
当下正是更深露重清凉时,来人匆忙披上外衣来开门,随后外面的人就被迎了进去。
进了门院,一名大汉将手中火把别在一道墙缝中,精神抖擞的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带进门的火光照亮院子的角落,彼时角落的一道屋门被打开,又走出一名睡眼惺忪的青年男子。
大汉并没有为打扰到这户人家而感到不好意思,而是轻车熟路地问道:“可都醒神了?别看这会子天色还黑,天光大亮可就一晃眼的事,我们得抓紧着些,赶在天亮前完事。”
不知是谁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接下来谁也没多废话一句,院子里响起嘈杂声,明火和板车物件在夜色中移动,惹得屋里婆娘也起身穿衣出来操锅做事。
他们绕过几间茅屋来到后院围墙下,眼前有一个用粗糙水泥堆砌起半人高的圈子,伴随家畜浑厚的呼吸声,和扑鼻而来的粪臭,他们面无表情,显得习以为然。
火光晃动间,院子里的两名妇人分工干活,一个打水一个起锅开灶,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后院的男人传来的议论声,带着讨价还价的商量,听来听去到最后,妇人还是没听清他们之间到底谈得什么价钱。
想着算了,等完事,再问下当家的不就知道了,也省得再去听,接着埋头专心干事。
一切分工都在有条不絮的进行着。
当周护睁眼醒来的时候,外头嘶叫凄厉的杀猪声响彻夜空,他就是被这声音给吵醒的。
窗外的轻风拂在他身上,一股渗入肌肤的凉意,使他如清泉一般明澈清醒,而他的注意力却都在外头的动静上。
那声音真是跟被要了命一样。
他家也的确养了一头猪,圈养了有五六年,难不成真被人宰了?
为了确认情况,周护下床套上鞋只,起身打开屋门,外面的火光当即辉映在他脸上,抬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李氏提着一木桶,吭哧吭哧地从后院到屋子穿插缝间走过来。
可见木桶里满满当当的盛着东西,很重。
“娘,在做什么呢?你手上提着的是什么?”周护发出疑惑,随着李氏走近,顺带瞟了一眼她手中提着的东西,在火光的照映下,桶面上晃着一片液体,上面一层带着赭红赭红的反光。
等李氏反应过来他正盯着手中木桶,像是隐瞒什么似得提桶歪了歪身,将曝光的视野撇开防止他瞧见。
可她的一个动作哪里有周护的一个目光快?他已经从那晃花人眼的颜色反应过来,那可不是什么别的颜色,火光下的桶面晃着得一片深红色,那木桶里盛着得分明是血!
未及细想,一股失重感立时从脚底传来,他下意识伸手扶住门框,手上也失了力气,最后是整个身板靠在了上面,这才勉力没让自己倒下。
李氏见状不知是恼他还是恼自己,一股气不知往哪里使的叫道:“你看甚呐,后院来了屠户在杀猪,这桶里接得是猪血,有甚瞧的!这下好了,你那见不得血的毛病又犯了!”
她原本是打算着将一桶猪血提到伙房撒了盐放成块,可以当一段日子的菜肴来炒,没料到半路杀出一个晕血的小儿子来,算盘都打乱了,真是让人慌了手脚。
周护有气无力的唤了一声:“娘......”带点示弱撒娇的意味。
李氏被他这一唤,什么恼恨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嘴上放软了下来,“好了好了,你先闭上眼睛不看啊,我去洗个手再来扶你。”说完立马把那桶猪血原地放下,手脚利落的跑到井边洗手,然后再过来把他往屋子里扶。
“能走吧?哎哟~你可真够重的。”李氏几乎是拖着把他带到床边坐下。
周护这两年身高长得快,一下长到了七尺多的身量,对于一个妇人来说自然是有些重量的。
坐下身后,他恢复了一些说话的力气,闻着李氏身上的汗味掺杂着腥气,“娘,我真不知道你那桶里头盛着的是猪血,要早知道我肯定不看。”
为娘的听到这哪还舍得说重话,一个劲的顺着他:“好了好了,不怪你,要怪就怪当娘的没有事先知会你。”
周护没反驳,事实如此,全家人找了屠户上门杀猪这事就没有通知他,真像是把他当成外人了,怎么说那头猪刚进家圈时,是他跺料喂养过一段时日,怎么能唯独隐瞒了他?
他有些委屈,李氏意识不到他的小情绪,只道:“屋外头的事儿有你爹和你哥在,没你什么事,怎么就出来了呢?”
周护心里憋闷,随意说道:“睡不好,出来看看。”因为下午休息做了噩梦,到了晚上心神不宁难以入睡,好不容易熬到下半夜入梦,这才睡不到一个时辰就被这宰猪声给吵醒了。
李氏心里大约有了底:“莫不是下午睡过头,晚上睡不好?”
周护没否认。
李氏也没多想,手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去:“既然是这样,你就接着睡,睡到日上三竿都不打紧,肚子饿了再起来吃饭,索性锅里我会给你留着食儿。”
周护顺着她的动作躺下,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睡吧,外头事儿还没忙完,我得出去。”一番安抚作罢,李氏便起身出屋。
屋里没点蜡,全程借着屋外的火光视物,周护目光随着他娘的背影移动,嗫嚅着出声:“娘。”
背着光的身影只呈现出一个轮廓,瞧不大清晰,但李氏的走动因他的一声叫唤停住,微侧着头应和:“还有事?”
屋里头暗色迷蒙,响起一阵衣物淅淅索索的细微声。
“我能否不去京陵当差?”小小的屋子仿佛将外面的一切响声都隔绝开了,唯有他的话清晰又突兀。
话风从后头没有经停的吹到了门外,再有两三步,李氏就要走出这个屋门了,她愣了愣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接着转身往回走,摸到桌面拿起火引子点燃烛蜡,再拿起固定燃蜡的烛台,往床榻方向一照,看到本该躺下的周护坐在床沿,目光沉静的望着她。
李氏举着烛蜡走近,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与他的目光对峙了一会儿,“有能耐你再说一遍,我倒要瞧瞧这回你是不是在同我说笑?”
周护不像白日那般嬉皮笑脸,眉峰微蹙,眼角轻微下倾,面有苦色,闻言他的眼皮轻微闪了闪,没有正眼看她,“我说,我不想去京陵城当那份差事。”
李氏把烛台又往他脸部拿近了一些,仔细端详他,面色如山重:“我就晓得哪里不对劲,白天那会你同我说的,不是玩笑话是吗?”
无形的压迫再次逼来,周护默默地把视线挪到别处,没吭声。
生在大月朝,京陵城的尚宝司作为皇权掌控的军情组织机构,他能在里面当差,何其有幸何等风光,就相当于保住了一个铁饭碗,还是一个能够唬住人的“背景”,混得好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光耀门楣。
这是全家人说出去都脸上有光的事,是人生命运的转机,尤其是对于父亲周小丁而言,乃毕生所盼。
家人给他背上这样一个重担,一直以来压得他跟只缩头乌龟一样,从来不敢吭声说一个“不”字,父亲的望子成龙,属人之常情可以理解,每每想到也就权当忍了。
可真正到衙门里当差,个中心酸只有自己体会,名头听上去是好,但那也仅限于不了解内情之人,看似美差实则苦差,一点油水也捞不着,只是换了个地方环境做那个最底层的人物,那差事放到他的上辈子来说,就是一个在单位门口当保安,还是属于劳务派遣的那种。
更何况上辈子的保安尚且还有一间保安亭安身,而他们只能露天对着日晒雨淋、不分昼夜的在那守着,连块遮挡的地方都没有,每月的俸禄还低得要死。
就这样一桩苦差,他的爹娘视之为神圣,不容许他有任何差错,在他们看来就是在村里头往外宣扬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ins style="display:none!important" id="' + id + '"></ins>');(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就是家里有人在官府当差,走出门那胸脯都是往上挺着的,那能不美?
可却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因为这差也是家里拿着多年积攒的钱财疏通人际关系,好不容易得来的差事,要出了别的幺蛾子,那有人的天自然是要塌了。
周护清楚明白这一点,现在说出来,也许会被看作是狼心狗肺,不识好歹,可他实在是憋得难受,什么劳什子后果统统都不想管了!
好在李氏保存了理智,操着心问道:“你说你,为什么不想回去当那份差?”
“那尚宝司衙门里有鬼,我不想再回去,我害怕。”周护撑在床沿的指尖下意识抠着底板。
封建制度的朝代科学落后,许多不能解释的东西便偏向于鬼神迷信,在县乡就更是如此,他的理由完全在李氏迷信圈内,引得她又惊又疑:“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能让你见着鬼?”
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李氏操劳半生,求神拜佛最是虔诚,心大人壮,最多跟别人吵几句嘴,平日可是行得端坐得直,什么牛鬼蛇神也没怕过,反倒是她的这个儿子,亲眼看着长大,出去当了大半年差回来,目光变得躲躲闪闪,说个话藏一半漏一半,真就看不得,急死个人!
见他半天不回应,李氏也失了耐性:“怎么哑巴了!”
周护这才敛起愁绪,慢条斯理地对上他娘的质问:“能不能替我跟爹说说?”
这一切花费心思付诸行动望子成龙的,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爹,这要是当他的面开口,周护是想都不敢想。
这几日他的内心有过祈求和挣扎,可话到了嘴边就总是犹如千斤重,难以启齿,折中过后,最后只能选择面对他娘去开这个口。
李氏自然是气得说不好话,脑袋乱成一团:“说甚?你叫我去说甚!那尚宝司真有鬼追着你跑不成?”
周护转而换上一幅表情,揪着眉头两眼汪汪:“我还能骗你不成?”
李氏脸上白一阵,又红一阵,最终感到无可奈何,软了下来:“唉!就算是见到什么鬼也不能连着差事都不要,你晓得这些年......”
周护为难的打断李氏的话:“娘!我不想说太多,我是真的害怕,不愿提起...也怕吓着你,最主要的是我不敢跟爹说,我怕爹...您能帮我去跟爹去开这个口吗?”
这朝朝夕夕的多年打算,几乎举全家之力豁出去了,岂是他一个不愿就罢了?李氏怎么想都不会答应,左右为难,两根眉毛向上一竖,嘴巴一抿,用力朝周护身上拍了两记,“你都说了些什么话!自己怎么不去跟你爹提!居然让我去开这个口?亏得你对我就开得了口啊!简直是犯浑没天理了!兔崽子兔崽子!全家人为了你的前程做到什么地步,自你小一家人都这么扛过来,你心里难道就没个数?真是个没良心!”打完不解气,又补上两记更响的。
周护缩着脖子闭眼挨了下来,不敢发出任何怨言,继续哀求:“娘!正因为你是我娘,晓得心疼儿子,我才敢说,这事我憋在心里头好久,都快憋出病来!你总不能看着儿子心病托久成病,病得快死了,也要见死不救吧!”
“胡说!哪里至于到你说的那般地步!”
周护的深邃眼眸透出绝情的意味:“你且瞧着!瞧着是否会到那般地步!届时你只会看到一具冰冷的尸身。”
听着他以死相要挟,李氏是真的有些怕。
“你是没瞧见,儿子在那儿当差当得有多苦!爹不理解便就罢了,连娘您都不晓得体会儿子的苦,我这日子过得大抵是没意思了。”周护伺机诉苦,火上浇油,“对了,此处又离京陵城有些距离,再有一日我就得回到那魔鬼地狱般的日子,往后我是如何被心病折磨死的,恐怕你想瞧也瞧不见,可怜你儿子我至死连亲人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逆......”李氏气得说不出话,一口气钝得她心口疼,闭了闭眼,最终只是摆摆手,“好了好了,快快闭上你的乌鸦嘴打住,我去跟你爹提就是!”
听着李氏气的发颤的话,周护用指腹抹去眼角好不容易挤出的泪珠,适可而止,“多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