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脚步声明显不只一个人,其中一人步履稍快,每一步都走得干脆有力,其他人的步子则稍轻些,几乎都重合在一起,饶是陆惟安耳力出众,一时也听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过了不到半刻钟,黑洞洞的门口见了亮,陆惟安回头去看,见两个提灯的小侍女率先进屋,侧身让开门口,将灯往前一送,灯光投在门槛后那一小块地上。
紧接着,一片绛紫衣角越过门槛,落在那片被照亮的地上,上好的绸缎经灯一照,映出珠玉般的流光。
屋里众人齐齐面向房门,躬身:“毓夫人安好。”
那袭紫衣的主人颔首还礼:“诸位安好。”
她的嗓音泠泠如松风鸣泉,悦耳却冷淡。众人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向两边撤开,在正中让出一条道来,陆惟安混在人群里,边后退边朝中间看。
那两个小侍女微微躬身先行,手里的灯放得很低,只能照亮紫衣女子膝盖以下的位置,朦胧光影透过绢纱灯罩落在她身上,和绛紫深衣上宛然的流光一起,勾勒出她优美的身形轮廓。
能被送来闻府,这位毓夫人的美貌自不必多说。她身姿笔挺,气质卓然,行步时双手拢在身前,仪态端庄得像是用尺钜量过,紫黑衣袖里探出的双手却有种说不出的艳色。那手白得触目惊心,指尖如削,袖口一小截手腕尤其引人注目,凝脂般的肌肤敷在腕骨上,纤秾合度、骨肉匀停,即便看不清五官样貌,也着实是一副足够让人心猿意马的好色相。
但闻钺那轻描淡写的一瞥还楔在心头,陆惟安不觉得这种人真的会色令智昏——利令智昏还差不多。
这位毓夫人恐怕不简单。
既然如此……
她又瞟了屏风一眼。
她刚才看得真切,毓夫人刚进屋时,目光分明是奔着墙角那架屏风去的。
屏风后到底是什么人?
屋外守着的侍女关了门,屋里更暗了,毓夫人从众人之间穿过,径直走到主位上,两个小侍女先熄了手里的提梁风灯,才又去点主位案几上的铜灯——只有孤零零的一盏,毓夫人站在案几前,削薄脊背将一豆灯火挡在身后,整个人笼罩在浓稠的阴影里。
专门和她作对似的,屏风后的人影又点了三盏灯。
六盏灯火将轻纱地屏变成了一盏巨大的纱灯,摇曳的光照亮了毓夫人的脸,看清她容貌的刹那,陆惟安倒抽了一口冷气。
毫无疑问,毓夫人的长相非常出众。
她无愧于名字里的这个毓字,容貌宛如钟灵毓秀之地孕育的珍宝,美得毫无匠气,秋水妙目远山眉,双唇像山间树梢上挂着露水的樱桃,自带一股子名山清泉般烂漫而清洌的灵秀意味。
但她的美被一道疤痕硬生生破坏了。
陈旧的暗红疤痕笔直而干脆,像一把险恶的匕首,从女子眉梢狠狠凿下,撕开她秀美的脸颊,停在距离嘴角只有半寸的位置,看得人心惊。
陆惟安咬紧牙关,把涌到喉头的惊呼吞下去,挪开了视线。
破璧毁珪,可惜。
和着她心声一般,身后响起低低的呢喃:“天呐——”
秋玄清涉世不深,胸膛里尚未长出城府,一声叹息脱口而出时还直愣愣盯着毓夫人的脸。她的声音其实很轻,几乎只是气音,但在场没人出声,屋里只能听到她的喟叹,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所有人心头上。
劈面而来的傻气熏得陆惟安眼前一黑,她根本来不及想,扭头用口型无声地冲她喊:“低头!”
无故直视尊者是为不敬,更何况这位毓夫人已经破相,天知道她会不会因为被人盯着脸看怀恨在心!
秋玄清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一下子白了,许文毓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她们这边的动静,偏头问身侧的侍女:“璧月,哪些是新入府的娘子?”
她身后还有了个女子,约莫双十年华,从进屋起就像个沉默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此时听她相问立刻上前:“回夫人话,右手边角落里月白衣裳的是陆家送来的陆飞鸾,她后面鹅黄裙衫那个是秋家的秋横波,再后面粉衫高髻的那位是刚被丞相提拔为郡太守的赵都尉孝敬丞相的,没有姓,唤做絮舞。”
“嗯。”毓夫人面向众人,开门见山,“府里新进了三位娘子,今日我把大家叫来这里,互相认个脸熟,日后同在府中,当相亲相近,彼此包容体谅。”
说是来认脸熟,她却没叫陆惟安她们三个上前,只公事公办地交代道:“妾身许文毓,蒙相爷青眼,忝为内宅管事,得后院诸娘子郎君尊一声‘毓夫人’,日后三位娘子若有事,可来寻我相帮。”
“好了,这就算是见过了,天色已晚,都散了吧。”
这话一出,陆惟安听到了前方赭衣女子的呼气声,像是松了口气,放了心。
“且慢。”赭衣女子这一口气还没吐完,一个声音从绛纱屏后传来,“既是府里进了新人,上前来看看吧。”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低沉懒散,漫不经心的。陆惟安循声去看,见屏风后一直横着不动的黑影撑起一截,换成了个支颐侧躺的姿势,竟是个人。先前点灯的女子跪坐在他脚边,脊背躬着,纤细的脖颈不堪重负,像要折了,投在纱屏上的身影微微发着抖。
许文毓开口:“瀛先生,此处是东院。”
“哦,是毓夫人啊。”瀛先生使一口居高临下的讨打腔,语气尖刻得不加掩饰,“你不吭声,我倒要把你忘了。”
“你还落了事情没安排吧?”
“瀛先生。”许文毓养气功夫了得,被同为内院管事的瀛先生当众下了面子,脸上也不见愠色,说话时不疾不徐,显得颇有风度,“相爷有言在先,宴饮之事交由你安排。你与妾身同为内院管事,有事自可另寻时间召府中诸位去西内院一晤,妾身不会干涉。”
“但东院是妾身理事起居之所,却是不便借予先生。”
她语气不算强硬,言辞间的态度却显而易见,瀛先生冷哼一声:“那倒不必。”
“今日人齐,索性一并了了就是,这么费事做甚。”
他一抬手,脚边的女子立刻膝行过去,弯下脊背弯伏在瀛先生手边。陆惟安正疑惑她这是要干什么,就见那原本侧卧着的黑影一翻身,手按在女子肩后,拿她当个架子用力一撑,借力坐了起来。
“咚”一声闷响,女子的额头重重砸在地上,嫌恶腾地窜上心头,陆惟安压不住,眉头陡然拧紧了。
主位上的许文毓冷了脸,屋里众人噤若寒蝉,屏风后,伏在地上的女子匆忙爬起,顾不得扶自己歪了的发髻,把一个屏几放到瀛先生身后,膝盖和地面磕出仓皇的闷响。
瀛先生看都不看她,往后一靠,隔着屏风吩咐:“两月之后,魏太守归京任职,丞相要设宴替他接风,命我挑选十二位女姬随同侍宴。”
“还望各位娘子……好生准备,勿要让我失望,更别让丞相蒙羞。”
“好生准备”四个字被他说得又重又缓,每一个都像从牙尖上咬出来的,意味深长。
陆惟安摸不清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话听音,已经觉出了不对。她放眼一扫,想从其他姬妾的神色中寻出一点端倪,却见她们各个面带愁容惶恐,目光隐晦地彼此相触又迅速移开,像是知道什么又心照不宣的样子。
“行了,正事就这些。”瀛先生曲起一条腿,脚踩在矮榻上,靠得更放松了,“那三个新来的……陆飞鸾、秋横波、絮舞是吧?上前来,让我看看。”
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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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这回没出声,众人沉默着分开了一条路,死一般的寂静中,秋玄清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脸上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攥住了陆惟安的衣袖。
陆惟安深吸一口气,率先上前。
她一动,秋玄清立刻跟上,絮舞也一起朝前走去,身子缩在秋玄清身后,低着头。
还未站定,陆惟安已经感觉到了瀛先生的目光。那目光如有实质,先落在她脸上,从颈间滑到胸口,在腰间打了个转,最后扫过她裙摆遮掩的双腿,带着难言的湿和黏,让她想起幼时和阿娘一起抓来吃的鲇鱼。
难以言表的恶心涌上心头,陆惟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她离屏风还有四五步,秋玄清和絮舞更是还都在她身后,瀛先生显然不太满意,命令道:“上前来,并排站。”
絮舞脚刚迈出去,一瞧旁边,又停下了——陆惟安像是聋了,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没动,秋玄清没她那么大胆,窝缩着手脚上前一步,紧紧贴着她站好。
短暂迟疑后,絮舞站到了陆惟安另一边。
瀛先生一时没有说话。
他原本一定是想说些什么的,陆惟安已经听到了他行将出口的呵斥声——只起了个头,喉咙里溢出一声含混的气音,却在下一刹突兀地断了。
纱屏很薄,此时被光打透,像一层若有似无的烟,什么都挡不住。隔着屏风,她看到瀛先生突然坐直了,上半身微微前倾,像是看到食物的饿狼,一双眼里凭空呲出了獠牙,蠢蠢欲动。
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陆惟安顺着他的目光瞥向身侧。
还不明白落在自己身上的注视意味着什么,直觉已经让秋玄清做出了反应,她白了脸,眉目间春花般烂漫的神采散得无影无踪,肩膀向后拱起,单薄的肩胛骨支棱着,裹在身上的春衫簌簌发着抖。
桂花米糕温软的甜香还在舌尖,陆惟安踯躅片刻,拢住了她的手——那手里全是冷汗,像是刚从冰水里拿出来,指尖冷得吓人。
秋玄清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瀛先生黏腻视线催生出的恐惧侵占了她全部心神,她僵直着站在原地,像被獠牙钳住咽喉的幼鹿,四肢都不听使唤,牙尖磕出“咯咯”的声响。
堂屋外起了风,从半掩的窗里钻进来,呜咽一般砸碎寂静,却盖不过她的呼吸,越来越乱、越来越急促,回荡在众人之间,敲在屋里所有人的心上。
同样盖不住的还有屏风后心满意足的轻笑:“好。”
“秋横波,是吧?”瀛先生的笑声里带着难言的愉悦,近乎忘形,“上前来,让我看看你。”
“絮舞,你也过来。”
絮舞没再坚持,维持着恭敬的姿态缓步上前。
秋玄清六神无主,本能地看向陆惟安。
陆惟安极轻地冲她摇头——她觉得这个瀛先生不怀好意。
“秋横波。”这一耽搁,絮舞已经走到了屏风前,瀛先生催促道,“过来,让我看看你,别不识抬举。”
他声音沉下三分,鲜明而尖锐的威胁之意便凸显出来,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秋玄清脸上,血色刹那褪尽,她的双唇比倒春寒时的清霜还要白。
陆惟安拉着她的手指一顿。
她有点犹豫了。
说到底她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她现在还攒着一身麻烦,这秋玄清自己都不敢给自己出头,难道还要指望她不成?
反正瀛先生只是内院管事,就算真的不怀好意,又能把府里主人的姬妾怎么样?
无非就是受些惩处。
心念一改,她手指不觉松了些,下一刻,一股大力从掌中传来——秋玄清挣开了她的手,她看着陆惟安,仓促地扯起一个笑,快步走向屏风。
陆惟安的瞳孔陡然缩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