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两声,足音回荡在众人之间,越来越重、越来越慢。
脚步砸在地上,秋玄清看不到众人的反应,也顾不上看,前方的灯火像鬼火,把她的呼吸和神智一起攥住,她喘不上气,眼里只剩下那架被照得透明的纱屏。
屏风后,男人的头朝前伸着,像个贪婪的恶鬼,在他脚边,跪着的女子深深低下头,后颈嶙峋的骨节几乎要刺破织着暗纹的轻纱,扎到她眼里。
离纱屏只剩二尺的时候,强撑起来的那一口气难以为继,秋玄清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妾、妾身……”
她行了个礼,把头埋得比那跪着的女子还低,下巴尖快要点到胸脯上。
瀛先生的目光蛇一般游走在她身上,流连过她全身每一寸起伏的曲线,恐惧从心口迸向全身,她隐隐意识到了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可那怎么可能——他怎么敢呢!
紧追着她的猜测,耳畔响起男人的命令:“抬起头来。”
没说完的问安卡在喉咙里,被惶恐摁住,秋玄清止不住地战栗着,头顶像是压了千钧重,怎么努力都直不起脖颈来。
“瀛先生!”
身后,伴着这声呼喊,人群中起了絮絮的低语,众人议论的对象充耳不闻,大步穿过众人,眨眼就到了她身边。
是陆惟安。
她躬身一揖,宽大的袖摆带起一阵风。
那风和衣袖一起扫到身上,秋玄清这才确定眼前一切不是臆想,她伸出手想碰碰陆惟安,指尖发着抖,却在即将挨到陆惟安的刹那猛地往回一缩。
陆惟安向来不齿恃强凌弱之辈,礼行得十分“点到即止”,双手抱拳敷衍地一欠身就立刻站直了,起来时正好瞥见秋玄清的动作,顺手勾住她的五指,用力一攥。
她的手热极了,指根传来的力量和温度那样鲜明,烫得秋玄清打了个哆嗦,呆呆看着她。
同样在看陆惟安的还有许文毓,她原本已经坐回了主位,正执笔批着一卷文书,却被陆惟安闹出的动静惊动,抬头朝她看来。
众人瞩目下,陆惟安面不改色,直挺挺地站在屏风前:“秋家妹妹昨日害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先生,这才不愿抬头,并非有意慢待,还请先生勿怪。”
不等瀛先生开口,她转过头,对上了许文毓的眼睛。
东内院是毓夫人的地盘,若想脱身,得从毓夫人入手。
“夫人,可否容飞鸾一言。”她放开秋玄清,对许文毓行了个礼,姿态比面对瀛先生时恭敬许多,维持着躬身的姿势没动——她在等许文毓开口。
“起来说话。”不出她所料,许文毓很快接上了她的话。
“陆飞鸾。”瀛先生的呵斥紧跟着响起,压过了许文毓的声音,“我允你——”
陆惟安才不管他,只对着许文毓开口,嗓音故意捏了一点,轻声细语的,显出三分可怜气:“秋家妹妹年纪小些,身体柔弱,休养半日,黄昏时也不过勘勘能起身,远未大好。夜里风凉,路也难行,夫人既已说完了话,可否容我带秋家妹妹告退,回去安置?”
说完了话,陆惟安微微低着头,安静地等着许文毓的回应。
许文毓并没有立刻出声,瀛先生似乎也想看看她的态度,一时缄默下来,堂屋里鸦雀无声,只有身侧传来衣料窸窣的动静——那是秋玄清忐忑难安,双手绞在一起,衣袖摩擦发出的声响。
陆惟安轻拍她的手臂。
她并不担心再生枝节——毓夫人和这瀛先生不和得显而易见,她先前扫了瀛先生的颜面已经是交了“投名状”,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能有个机会坏了他的事,毓夫人应该没有理由拒绝吧?
但许文毓接下来的反应却在她意料之外。
这位管事夫人沉默了很久,久到陆惟安忍不住抬起了头。四目相对,她看到许文毓端详着她,眼里缓缓浮起笑意,开口——
“这倒不急。”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敲进耳中,陆惟安心头猛地一跳。
屏风后,瀛先生放松身体靠上屏几,沉沉笑着,烛光在笑声中战栗,光影摇曳,他的得意遮不住,乘着风传到每个人耳中。
下一刻,那笑声戛然而止。
“飞鸾、横波……”许文毓款款起身,走向陆惟安,“还有絮舞。”
“不急着回,你们新入府,许多事情还都不清楚。”
她看都没看李瀛,只在陆惟安面前短暂停留,朝堂屋大门一抬下巴,径直朝外走去:“随妾身来,妾身交代你们些事。”
陆惟安还没来得及吭声,只听身侧“哐啷”一声巨响,屏几滚落在地摔出屏风。余光瞥见瀛先生的动作,陆惟安一把推开呆住的絮舞,拉着秋玄清飞快朝后退去,厉风掀起她的长发,她双眼瞪得老大,眼珠子几乎脱框而出。
“许文毓!我的事连丞相都不干涉,你插什么手!”瀛先生跳起来一脚踹倒屏风,在巨响中毫不客气地指着许文毓叫骂,“你个商户贱女,算什么东西!平日给你几分颜面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不成?还管到我头上来了!”
屏风贴着许文毓的脊背砸落,她没回头。
此举根本就是把毓夫人的脸面扔在地上踩,满堂姬妾没人敢出声,死一般的寂静中,许文毓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语气居然是近乎温和的:“李郎君,相爷命我打理内宅,你虽是男子,但也属内宅侍人,论理是要归我管束的。”
“当然,闻府毕竟是相爷的府邸,李郎君若有不满,自可与相爷分说,文毓绝不阻拦。”
众目睽睽之下,上一刻还盛气凌人的李瀛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个字都说不出了,青筋一根一根挣出,盘踞在颈侧,他脸涨得发紫,盯着许文毓背影的眼里几乎起了杀意。
许文毓恍若未觉,抬脚出屋。
天已经黑透了,月影仅有一线,星光也只是寥寥,暗得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廊下一片漆黑,守在不远处的小婢女迎上来,唤作璧月的侍女从她手里接过风灯,站到许文毓身边。
许文毓袖着手立在檐下,心里默数,数到第五下,陆惟安跨出屋门走到她面前,身后跟着秋玄清。又四下,絮舞也跑了出来,小心地停在秋玄清侧后方半步,福了福身:“毓夫人。”
“走吧。”
璧月在前面提灯引路,一行五人穿行在夜色里。陆惟安顾不上管几乎要贴到她身上的秋玄清,风灯黯淡的光照进眼底,她盯着前方两步处许文毓模糊的背影,暗暗思忖。
正想着,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陆惟安一个趔趄,思绪当场断了。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托住秋玄清的手臂,把自己的衣裾从她脚下扯出来:“想什么呢?留神。”
“陆姐姐。”秋玄清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似乎在犹豫什么,眼神闪烁得连夜幕都掩不住:“我……”
“嘘。”夜晚太静,有一点响动都十分明显,陆惟安没让她说,“无妨的。”
瞄了眼前面的许文毓璧月和身后的絮舞,她就着这个搀扶的姿势把手滑进秋玄清臂弯里,在秋玄清掌心写下三个字:回去说。
对上她的视线,秋玄清重重一点头,始终没有平复的呼吸却暴露了她的紧张。陆惟安想要抽回手的动作顿了顿,握住了她的手。
一边带着秋玄清走,她一边继续琢磨方才的事——
什么叫“我的事连丞相都不干涉”?
东内院不算大,思索间,她们已到了一方屋舍前。风灯下能瞧见一小截篱笆,是竹扎的,有半人高。往后大约十几步是一片小屋,半隐在夜色里,约莫三五间,排布错落,白日里看应当是处好风景,此时却全黑着,只有檐上闪烁着零星的光,应是挂在檐角的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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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月像是知道许文毓要干什么,不必她吩咐,引着众人往其中一间屋子走。门一开,她先进屋掌起灯,又快步出去,不多时捧了茶回来奉给许文毓,自己退进角落阴影里,不吭声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陆惟安环视一周,见这屋子小小一间,三面都摆了书橱,居中放一张长案,比先前堂屋里的还要大些——这是一间书房。
许文毓不管她们,自己捧着茶坐回书案后,呷一口说两句,全是些姐妹和乐、彼此互助之类的废话,来来回回一刻多钟,没一句实际的。陆惟安起了疑心,细细观察起她的神色来。
她把她们叫来这里,莫非就是为了打发时间?
不应当。
许文毓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乍一看让人心生好感,细细端详一阵,却又觉得那笑像是画上去的,眼梢嘴角每一处弧度都弯曲得恰好,仿若精心描摹,说不出的刻意,陆惟安看得浑身不得劲,不由得越发警惕起来。
这闻府里是没个正常人吗?
又半刻钟过去,许文毓往墙角看了一眼。陆惟安跟着她一起看去,墙边立着的枝形铜灯已被点亮,光落在更漏水面上,清晰地照出时辰。
戌时三刻了。
许文毓端起茶盏:“好了。”
“事情就是这些,时辰不早,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这话入耳,陆惟安悄悄松了口气。
单看毓夫人之前处变不惊的样子便知她定非一般人物,那瀛先生虽是个小人,能在闻府如此嚣张也绝不是个善茬,不管这两位斗成这样有什么内情,她实在没必要、也不应当卷入其中。
况且她们初来乍到,这府里的门门道道还都没摸清楚,贸贸然掺合进去,一不留神就得跌进坑里。
怀着尽早脱身的念头,她干脆地向许文毓告退,絮舞的举动也同她一般无二,秋玄清却明显要慢些,当陆惟安行完礼准备往外退时她还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脚面,也不知是发的哪门子闲呆。
陆惟安用力扯了秋玄清一把。
她本意是提醒秋玄清赶紧行礼走人别多耽搁,谁知这妮子却像是被惊醒了似的打了个激灵,突然上前一步,高声道:“毓夫人!”
陆惟安心底顿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当即伸手——晚了。
指尖擦过秋玄清的袖摆,她眼睁睁看着秋玄清一揖到地:“方才在堂屋玄清形容无状,对夫人多有冒犯,实在抱歉,还请夫人责罚。”
陆惟安眼前一黑,脸当场绿了。
许文毓似乎也有些讶异,一时没出声,好半天过去才慢悠悠地发出一个单音:“哦?”
“玄清冒犯夫人,请夫人责罚。”
“寻常人道歉,不都是请人原谅、要人宽恕吗?”许文毓搁下茶盏,饶有兴趣地问,“你倒怪,怎的要我罚你?”
她没说免礼,秋玄清就没起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认真解释:“玄清同夫人道歉,是因为玄清言行失当,冒犯了夫人。既是玄清有错在先,那道歉就是向夫人表达歉意,原谅与否,自然应当全凭夫人心意,怎么能要求夫人一定要原谅玄清呢?”
许文毓脸上笑意一凝:“起来。”
她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秋玄清身上,逡巡一周,陆惟安被这目光扫了个边,感觉像刀锋贴着肌肤划开血肉,要把她的肺腑都剖开来看个端详。
但秋玄清一步也没退。
“你说得倒也有理。”许文毓不笑了,她面无表情的时候嘴抿着,眉梢眼角和脸上疤痕一起向下,显出锋利的冷意,“你既要我处置,那就且留一阵吧。”
“你们两个,先退下。”
絮舞一刻都没耽搁,利索地告退出门,陆惟安放不下心,视线黏在秋玄清身上,脚下不由自主地慢了。
许文毓瞥她一眼:“不想走?那你也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