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陆惟安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喘不上气,呼吸像是被人攥住了,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她——”
嗓子撕了,没逼出声来,陆惟安晃了晃,肩背结结实实撞上了假山。
山石嶙峋,娇贵的流光锦一下子扯了,裂帛声中,她推开晏长昭伸过来的手,扒着假山,强逼着自己撑住身体,站直了。
指尖扣进石缝里,见了血,她却像感觉不到疼,执拗地盯着晏长昭:“阿婶是怎么死的?”
“师兄,告诉我。”
晏长昭喉咙干涩得厉害,一句“我不知道”滑到嘴边,他叹了口气,到底是说了实话。
“我不知详情,但那日……”
那日黄昏,赵家阿婶——赵英娥来晚一步,找到晏长昭时,他刚把陆惟安送到康宁街,目送着她进了陆府的角门。
听完赵英娥带来的口信,晏长昭脸上顷刻间血色尽去。
“小晏,你先别慌。”赵英娥十来岁就独自讨生活,风霜早早磨白了她的鬓角,也磨出了她遇事处变不惊的镇定,她带茧的手落在晏长昭肩上,用力捏了两下,压着他冷静下来。
“咱们都不知道陆誉到底想做什么,但清秋妹子是惟安的亲娘,她不让惟安回府定有缘故,眼下这情况,咱们得先想法子把惟安救出来。”
“清秋妹子身手了得,崇宁兄弟虽文弱了些,也是个有本事的,不管出了什么事总还有回旋的余地,可若是惟安落到陆誉手里,他们纵有千般本事,怕也施展不出来了。”
她说的句句在理,晏长昭定下神,脱口问:“我能做什么?”
“陆府你本就常去,再借上晏老的名头,应该不会有人拦你,你先进去一趟,把消息给惟安带去。”赵英娥没怎么迟疑,显然是早有打算,“惟安那孩子是个鬼灵精,有心要跑寻常地方关不住她。当初清秋妹子怜我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不易,替我牵线搭上了陆府管厨房采买的管事,明日正好有一批酒要送去,我去找他求求情,就说临时收了信要回老家奔丧,明日一早就走,请他通融通融,今夜就把酒给他送去,到时候你让惟安藏到车上,咱们想法子混出去。”
“可——”
“不必多说,”赵英娥一摆手,“孩子们我都安顿好了,清秋妹子和崇宁兄弟对我恩重如山,要不是他们仗义相助,我们一家早就没了,这事我说什么也不能不管。等出来了你们也别另找地方了,我家有个地窖,你们就先在那儿躲一阵。”
“快去。”她推了晏长昭一把,“时间不等人!”
这一趟顺利得不可思议,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挠,从晏长昭见到陆惟安,到二人逃出陆府,拢共只用了不到两刻钟。
但他们没有见到要来接应他们的赵英娥。
陆府厨房所在的院落没点灯,比芳酒园隔壁的轩冕阁还要黑,安静极了。他们那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管事不愿通融,阿婶进不来,又不敢在陆府多耽搁,只好在角门外的巷子口留了记号,揣着七上八下的心往阿婶家走。
可等到了赵英娥家里,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懿都夜里宵禁,有戍卫京师的北军将士在主街巡夜,无官无爵的寻常白身一旦被抓到夜行,当场就会被锁拿下狱。他们不敢在街上乱走,绕了小路,从四通八达小巷里穿来绕去,等到时天边已经泛了微白。
那个他们不知去过多少次的小院里空无一人,风灌进敞开的大门里,吹得半旧木桌上一封纸卷哗哗作响。
那是一纸婚书。
婚书上是陆誉的笔迹。
毫无疑问,这是威胁。
晏长昭还想和陆惟安商量对策,却被一捧当头招呼过来的药粉糊了满脸,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他甚至不知过了多久,也顾不上想,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就往外冲,却在紧闭的房门内看到了一颗人头。
阿婶的人头。
那一刻,晏长昭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赵英娥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他一个男子,论礼是不便登门的,但他本是孤儿,被丧妻鳏居的义父晏诚捡到收养,从小就没尝过有个娘是什么滋味。
他十四岁第一次和惟安来阿婶家,做好了在门外候着等她们说完话的准备,却不料阿婶一把将他拉进了屋,嗔怪道:“你这孩子,外面天那样冷,怎么在门外站着?”
“快去那边暖暖身子,”拂净他头上落雪,她把他往火塘边一推,扬声喊自家孩子,“大树,别呆坐着,给你晏家哥哥拿块糖去!”
义父告诉他什么是君子,教会他君子慎独,行当守礼,可阿婶拿他当个孩子。
他知道自己不该来,但他抗拒不了。
然而此时此刻,那个他记忆里爽朗又温柔的女人睁着眼,总是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了,斑白鬓角沾着土灰,恐惧凝固在她早就没了血色的脸上。
她再也不会笑了。
“陆誉杀了她。”晏长昭涩声说,“那是对我的警告。”
“义父与陆誉有旧,碍于他,陆誉不能动我。但闻丞相对陆誉威胁太大,他也不能让我坏了他的事,所以就用阿婶的命来警告我。”
刹那间,万千思绪被一把怒火烧成了灰,陆惟安双目赤红,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凭什么?
凭什么阿婶要死?
陆誉想对付闻钺,他自己怎么不上?
他贪心不足,要死也该自己去死,拿别人的命给自己铺路算什么东西!
还有她的阿娘。
想到凌清秋,陆惟安抠着假山的五指猛地收紧,剧痛从指尖传来,她指甲劈了。
她向来能闻一知十,以往是有家人庇护懒得多想,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当初她困在芳酒园,听过师兄带来的话,只以为还是像幼年游历路上遇袭时一样,阿娘嫌带着她和人动武束手束脚,就先把她藏起来,等收拾了歹人就会回来接她的。
区区陆誉算什么?她阿娘最厉害了!
可如今回头再看,阿娘分明是没把握自己能平安回来,这才把她托付给阿婶,自己去闯那龙潭虎穴。
原来这些年一直庇护她的那双羽翼并非无所不能。
“阿爹阿爹!”五年前,刚满九岁的陆惟安还没抽条长个,她不管外面在下雪,抡着一双短腿跑出来,踩在雪上还滑了脚,一头扑进男人怀里,扯着他的衣袖摇晃,“阿娘说你要带我们回懿都,懿都是什么地方呀?”
“懿都啊,那可是个好地方。”男人笑着褪下氅衣,弯腰披在她身上,把她抱起来,“阿爹就是在懿都长大的,那边不打仗,也没有这样冷的白毛风,冬天的雪最多只有一指厚,压不折梅枝。春天来的也早,每年不出正月报春花就开了,二三月就能换春衫,雨不多,雨滴也像细丝似的,不怎么冷。唔……夏日里要倒是要比这边热些,不过到那时候,城里会有人走街串巷地买酥山雪酪,又凉又甜,阿爹可以带你去吃。”
氅衣上的体温依稀犹在,穿过经年岁月落在肩头,愤怒、茫然和悲恨纠缠着陆惟安,她一口咬在舌尖,尝到了血腥味。
曾经那样好的日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惟安。”恍惚中,她听到晏长昭唤她,“我可以带你走。”
“来之前我都安排好了,魏志忠此人喜排场,好女色,来闻府带了不少婢女随从。我如今是他门下清客,这回陪他同来也有一架小车,我设法弄了一身他身边婢女的衣裳,就藏在马车夹层里,等会你换上,待宴会散场时跟着他的队伍混出去。他是今日主宾,又是出府中,闻府的下人不会细查的。”
“我买了两匹快马,托朋友养在一条街外玉馔楼的马厩里,酉时过半骑马出城——那时临近宵禁,往来人多,能混出去,城门卫也打点好了。从北边渡河进山有一条小路,白日里都没多少行人,咱们连夜走,等闻丞相发现你不在,怎么也跑出几百里地了。”
或许是因为忐忑,他的语速比平常快一点,寥寥数语,给她勾勒出一条逃出生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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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连借口都替她找好了。
“凌姨把你托付给阿婶,就是想你能平安离开,闻府危险,你陷在这里,我……他们怎么能放心得下呢?”
那声音语气还是和陆惟安记忆中一样的温柔,近乎蛊惑,听在耳中,让她难以自制地软弱起来。
可是不行。
她身上背了阿婶一条命,还牵着亲友安危,所以不行。
吮掉指尖渗出的血,陆惟安抬起头,对上晏长昭的目光:“不。”
“我不能走。”她浑身都在抖,牙尖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开口时却斩钉截铁,“师兄,我不能丢下他们。”我也不能连累你。
后半句话卡在喉头,陆惟安犹豫片刻,咽了。
既已选好了要走的路,就不能再耽误他了。
那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未竞,烙在晏长昭眼底,他战栗起来,忍不住伸出手,第一次像过去无数个日夜曾想过的那样,虚拢住了陆惟安的肩头。
在家里时,陆惟安总跟着父母一起摆弄草药,身上常带一股微苦的药香,而现在,他们相隔不过咫尺,鹿鸣堂里奢靡的沉香气浸在她发间,配上这一身繁复装扮,忽然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他与陆惟安相识四年,一起从懵懂的半大孩子长成少年,不知不觉中,春风踩着一起读过的书卷溜过来,吹开了心间不敢宣之于口的花。
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
可这一刻,往事种种都如泡影,曾经欢声笑语的桃花源碎成了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梦。
晏长昭没说他来这一趟费了多少功夫、耗了多少心力,也没提他带她走要冒多大风险,心口的灼热和冰冷此起彼伏,他定定看了陆惟安半晌,只吐出一个字——
“好。”
“陆誉拿住了你的软肋,你舍不下,我明白。”所有的失望、忐忑,忧虑和急切都被他一把按下,扫进了垂落的眼皮里,再抬眼时,那张脸上只剩下陆惟安最熟悉的微笑,温润沉静一如往昔。
“你既想留下,那我帮你。”
“我打听过了,闻丞相对自己看重的亲信十分厚待,所求几乎无有不应。而且朝中官员本就时常在宴席上互赠娇童美妾,将这当做一桩风月雅事,闻丞相也曾数次将自己的姬妾送给心腹。魏公已经替我推介,我不日就会入朝,你照顾好自己,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陆惟安想说些什么:“师兄。”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晏长昭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生怕陆惟安拒绝似的,他一句连着一句,匆匆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只要我能得闻丞相信重,届时陆誉也必所顾忌,咱们再想想法子,总能救出他们。”
“无论你是否——无论你将我看做什么,”话到嘴边,晏长昭终究还是没有明言,他深深看了陆惟安一眼,“我都会帮你。”
“生死安危之外,旁的都是小事,闻府立足不易,你护好自己,等着我。”
一句一句的话刺进肺腑里,搅起交杂的情绪,几乎没顶,陆惟安心头五味杂陈,她说不出话来,有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被交加的七情盖过,太快了,她没抓住。
晏长昭的手还停在肩头,掌心的温度和诺言一起穿过罗衫,砸在陆惟安心上。
她动了动嘴唇,硬着心肠吐出一句:“不必了,师兄。”
“如果你是自己想入朝,那我没有立场说什么。”她想拂开晏长昭的手,又舍不得。
于是她垂下眼:“但如果是为了救我——师兄,没必要,也不值得。”
晏长昭置若罔闻,他静静凝视着陆惟安,将她眉眼间细致又温柔的线条一根一根收起来,丝缕分明地藏进心底。
陆惟安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描摹过自己的眉目,她不知该怎么劝,甚至不敢看晏长昭,只好维持着垂眸的姿势,人像是凝固了,目光长久地嵌在他放在她肩头的手上,挪不开。
她没有抬头,所以也没有看到,曲径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穿过层叠的花木,安静地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