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闻钧。
他是闻钺的长子,是世人眼中闻钺的继承人,今日本该一并列席待客,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军务耽搁了时辰。
从北军东大营回来已经过了午时,他一身轻甲未卸,抄了近道来鹿鸣堂,正撞见眼前这一幕。
少年男女相对而立,男子将手搭在女子肩头,姿态亲昵。
谁家送来的人?胆子够大的。
瞥见那娇小女郎是自家府上侍宴姬妾的打扮,闻钧停下脚步,端详起她的眉眼来。
没多费力就认出了和他几番照面的陆惟安,他眉梢微挑。
又是她?
府邸是闻钺的府邸,妾室也是闻钺的妾室,不管闹出什么事,自有闻钺的亲信来操心,和他倒也没什么关系。
懒得管这档子闲事,闻钧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下一刻,风中飘来一个声音——
“师兄,别为了旁人旁事做选择,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
这话像一根牛毛细针,在闻钧耳中轻轻扎了一下。
他一哂。
呵,孩子话。
人怎么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呢?
那声音有些哑,却还残存着属于少女的清脆没消磨尽,像一个人。
“大哥,我不想成器,只想做人。”记忆中早褪了色的旧迹不期而至,闻钧脚下一顿。
当初阿铎独自去西北,他违背父亲的命令私下去送,临去前,她最后对他说的就是这句话。
可你连器都做不好,哪儿来的资格做人?
鬼使神差地回头又看了二人一眼,闻钧没惊动他们,他把脚步声压得更低,绕道另一头,悄然往鹿鸣堂走去。
鹿鸣堂中,众人瞩目的闻钺终于开了口——
“我当是什么大事。”
他笑了,举杯接下魏纶遥敬的酒:“一个妾,你想要,拿去就是,何须如此客气?”
秋玄清脑子里“嗡”地一响。
“多谢相爷成全!今日先赴佳宴再得美妾,合该要痛饮一番才是。”
“少吃些酒。你那旧伤快有五年了吧?之前让你养着你总也不上心,如今既已归京,记得递个帖子,让太医令遣人去你府上看看,太常寺那边我吩咐过了,太医署会给你安排最得力的人。”
秋玄清茫然看着闻钺,耳朵上像是蒙了一层纱,那些话音分明就在耳畔,她却怎么都听不清楚。
很快,心跳声席卷而来,压下了其他一切声响,震耳欲聋。伴随着一下急似一下的心跳,血迅速从心口泵向头顶,她耳中嗡鸣不止,眼前开始发黑,强烈的眩晕感占据了她的五感,她甚至发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话语声停了,前方传来窸窣响动,是魏纶和闻钺寒暄结束,搁下酒杯朝她抓来。
他五指张开,手掌像压顶的山,占据了秋玄清全部视野。风扑在脸上,她颤栗不止,狼狈地撑着地往后蹭,身子蜷缩起来,表情还空白着,瞳孔却缩紧了。
见她躲避,魏纶脸色一沉,起身。
尽管是白日,鹿鸣堂各处依旧点了灯,在秋玄清眼中,魏纶魁梧的身形隔绝了灯光,投下巨大的阴影。阴影笼罩之下,他绕过条案朝她走来,她爬起身踉跄后退,却险些一脚踩空摔下席去。
飞散的神智强行聚拢,想起陆惟安说过的话,秋玄清动了动僵硬的唇舌,挤出一个字:“我——”
闻丞相还要用她辖制父亲,他肯定不会随便把她送出去的。
一定是、一定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她是谁!
“我不是、我是秋农丞家的女儿!我不是那些买来的——”
主座上,闻钺放下酒杯,杯底在漆案上磕出“嗒”一声轻响,打断了少女语无伦次的分辩。
顷刻间,众人销声,就连魏纶也停下了动作,鹿鸣堂上倏然一静,只有乐声仍在,毫厘不差的丝竹声里,有个乐师大约是紧张,手颤了一下,错了音。
乐舞戛然而止,在同伴们惊恐的注视下,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们……他们这是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死寂带来了不祥的预感,秋玄清惶然看向那个乐师,却被他脸上遮不住的恐惧烫了眼,浑身一震。
“闻丞相,我——”
“我打听到一件事。”假山后,晏长昭凝视着陆惟安,“朝中曾赠妾给闻丞相的官员至少有数十人,所赠姬妾人数逾百,但闻丞相从未向任何人讨要过姬妾。”
“不仅如此,闻丞相膝下二子一女,全都年纪相仿,长子和三女相差不足一岁,恐怕并非一母所出。他们出生之后,尽管闻府女眷始终不少,闻丞相却再没有过其他子嗣。”他眉头微锁,难掩忐忑,“我觉得这里面可能还有内情。”
“你在闻府的身份是闻丞相侍妾,如果他只是将姬妾当作……尚且还好,倘若还有别的用处,恐怕不会是好事——我听说他纳妾入府有个规矩,入府之人不得携带侍女僮仆,无论身份来历,一旦入府,均任闻府处置。”
他前半句话说得含混,声音也低,羞于开口一般,陆惟安却顾不上追问。
什么叫任闻府处置?
乍闻噩耗的担忧悲愤还钳着陆惟安的神魂,先前没能抓住的念头再次闪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本能就已经先让她先战栗了起来。
师兄刚才说——朝中官员常有互赠姬妾之事,闻钺也曾数度把姬妾送给亲信?
先前她有恃无恐,是觉得她们这些姬妾代表的世家对闻钺总有用处,闻钺不会动她们。
可如果……如果闻钺不打算用世家呢?
横波还在鹿鸣堂,她能在遭逼迫时划伤李瀛,若是宴上有人和闻钺要她,她会怎么做?
真到了那时候……还能收场吗?
她突然苍白下来的脸色让晏长昭一惊:“惟安?”
陆惟安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师兄,你有没有听说闻钺对秋——”
她的话音被打断了。
“秋娘子!”鹿鸣堂上,闻谨毫不客气地用一声呵斥打断了秋玄清。
从宴席开始时起,这位闻府的大管家就一直侍立在闻钺身侧,影子似的,连给闻钺添酒布菜都没有丁点动静。然而此时,四下皆静,他却上前一步,高声道:“你来之前,家里没有教过你规矩吗?”
“丞相有言在先,入闻府者,无论是何出身、有何身份,到了闻府,就是闻府的人。”
“你的生死去留,皆由闻府决定,与他人无关,旁人也无权置喙。”
这话像一记重锤,毫不留情地砸在了秋玄清心口上。
她呆呆看着闻谨。
男子寡淡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恍惚中,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
“我儿莫怕,阿爹再不济也是当朝大农丞,虽不敢为你赌上全族性命,但只要阿爹还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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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丞相总不会将你如何的——你可是阿爹最疼爱的孩子啊。”
“为了阿爹,为了你阿兄阿姊,你就当是受些委屈,换个地方住,好不好?”
“阿爹怎么会不疼你呢?若非实在没有法子,阿爹哪里舍得把你送去闻府啊!”
“可阿爹没本事、也没法子。那闻钺杀公卿、夺相位、称天子父,如此势大,他非要我们家的人,阿爹又能怎么办呢?”
那人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一声接着一声的,全是哄骗。记忆中一副又一副面孔走马灯一般闪过眼前,化成了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
金莲台上的乐声又响了,声声如咽,堂上诸宾的谈笑混在里面,听不真切,倒像鬼哭。秋玄清茫然四顾,身体里的血和逐渐凝滞的呼吸一起,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盛宴之上,言笑晏晏,而她只觉四下一片寂静,鬼影幢幢。
怎么办……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魏纶再次探手来擒她,秋玄清用尽全力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后退两步,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不!我不跟你!你别碰我!”
魏纶起身朝她走来,身形拉出罩顶的阴影,又或者这光鲜华丽的鹿鸣堂本就是一团无边无际的阴影,秋玄清看到魏身后林立的婢仆,他们站在远处,阴影蒙住了他们脸,每一个人的姿势都一样,像泥塑木雕的人偶,又像黄泉畔徘徊不休、面目模糊的鬼。
她退到客席边。
此处没有凭栏,往外一寸便会从高台坠下,她本该是怕的,可回头看了一眼,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从一人高的座席上一跃而下,拔足狂奔。金铁声响起,一直隐在暗处的侍卫显出身形来,从四面八方涌向秋玄清,潮水一般。秋玄清看也不看,只盯着远处的门,不管不顾地朝鹿鸣堂外冲去。
她要逃出去。
她也是人,凭什么要给别人当玩物!
她要逃出去!
这一次,台上乐舞没有再停,闻钺俯视着面前的一切,他似乎有些心烦,揉了揉眉心,合上眼。
风中,肃杀的金铁声碾碎了丝竹,隔着半个园子依旧清晰得刺耳,轻而易举地盖过了陆惟安的声音,金铁声中是异常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心觉有异,陆惟安疾走两步冲出假山,看到一队侍卫从廊下快步跑来,不一会就包围了鹿鸣堂。
出什么事了?
先前没来得及问完的话阴云一般盘踞在心间,陆惟安止不住地头皮发麻,想到还留在鹿鸣堂的秋横波,她毫不犹豫,撇下晏长昭就要往回奔。
“我去看看!”
晏长昭一把拽住她:“不能去!”
“鹿鸣堂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去可能会有危险。”他表情罕见的严肃,“我是客人,闻丞相不至于将我如何,你在这里等着,我替你去!”
不行,师兄又不认识横波,真要出了事也未必救得了人。更何况她听横波提过,闻钺曾借先帝皇命设宴屠戮公卿要员,铲除异己,这魏纶是他亲信,势力想必不小,谁知道他今日开鹿鸣堂宴请魏纶,究竟是要做优待下属的姿态,还是对魏纶起了忌惮之心,要借机斩草除根。
倘若真是后者,顶着魏纶清客身份来闻府的师兄也活不了。
不能让他去!
眨眼间就做了决定,陆惟安飞快想出一套说辞,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一个人,正从远处屋后向这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