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怀疑
    陆惟安回了晓竹轩。

    那两个侍卫不知把秋玄清带去哪儿了,一去就没再回来,陆惟安一开始还抱着希望,坐在阶下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烈日打在脸上,照出炫白的光,忽明忽灭,她不肯闭眼,就眼巴巴地盯着。

    直到鹿鸣堂的守卫换了人,她就知道不可能了。

    是啊,横波是秋家送来的,就算要交代,闻府也是和秋家交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再也见不到横波了。

    少女的音容和那行至末路的一眼彼此交替,这两个月来形形色色的笑交叠成光怪陆离的影子,陆惟安弯下腰,脸埋在双膝间,没哭。

    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被两条沉甸甸的人命拦腰打断,她眼珠上的水光干了,结成一层浑浊的膜。

    她没哭——她不敢。

    闻钧那一记耳光下手极狠,激起的耳鸣一时不止,像一把针硬攮进了颅脑里,没完没了地搅和,却也把她从没顶的悲愤里硬生生拖了出来。

    不光带走横波的侍卫不见了,鹿鸣堂外值守的人也换了一批,阶上一层、阶下一层,间隔三步,围绕着鹿鸣堂站满了两圈。

    附近全是闻钺的人,如今她也是“任闻府处置”的姬妾,如果让闻钺看出她对横波的死心怀恨意,她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还有……如果她死在闻府,那些让她束手的人就对陆誉没用了,届时他们又会是什么下场?

    顾忌和牵念绑缚着手脚,她走不了,留不得,无处可逃,只能回去。

    牙咬得太紧,两腮的肌肉僵住了,两腮又酸又胀,陆惟安几乎有一种自己的下颌要裂开的错觉。捏着自己的脸颊硬掰开了牙关,她用手撑住地,想站起来——没成功。

    她摔倒时伤了腿,手腕也扭了,脚踝几乎失去了知觉,太疼了,她甚至没发觉自己的掌心也被鹿鸣堂地砖上繁复的雕花刮破了。

    时值初夏,炽盛阳光把石阶晒得滚烫,陆惟安手心还在渗血,按上去简直像烧红的烙铁活活烙上了伤口,剧痛瞬间打穿了麻木的感官,她浑身发抖,手脚顷刻脱力,跌了回去。

    冷汗浸透了薄衫,无可抵抗的疲倦席卷全身,她努力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两个月前,她独自走出晓竹轩,穿过竹林时也是这样的。那时她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现在懂了。

    是无能为力。

    当初她动摇不了横波孺慕生父的心,如今她救不了横波的命。

    千般恨意压在心头,扫不开、按不下,陆惟安直不起腰,还没长成的脊背几乎要被活活坠断了。她急促地倒着气,却倒不过来。呼吸一下快似一下,一下重似一下——然后停了。

    她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大概是她在阶下停留太久了,开始有探究的视线朝她看来,一束、两束……是周围的侍卫,他们远远地看着陆惟安,却又像是完全看不到她,既不扶她起来也不赶她离开,任由她跌坐在阶下。

    不能在这里久留。

    一口咬在舌尖,陆惟安含着满嘴血腥味,硬逼着自己站了起来。

    先前她强闯鹿鸣堂是借着闻钧那一句话才得以脱身,并不代表这事就结了。宴席上当着宾客的面,闻钺顾不上和她一个小小侍妾纠缠,倘若耽搁到宴席结束,再让他瞧见,还不知会有什么惩罚等着她。

    腿脚还是疼,没人管她,她就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自己走,掌心伤口蹭在粗糙的墙面上,沾了泥灰,留下一个个血掌印,起初疼得钻心,挨过一阵,渐渐也就麻木了。

    不敢走来时的路,陆惟安绕到鹿鸣堂后,沿着分隔内外院的高墙往回挪。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她终于远远望见那扇连通闻府内外院的靖安门,依旧是没有守卫,风中只有花木的窸窣声。

    可她再也不会觉得此地无人看守了。

    闻钧的警告言犹在耳,她想起两个月前柳娘子送来的字条,昔日觉得荒谬猜测落到了实处,廊亭间似乎藏了无数双窥伺的眼睛,叫她毛骨悚然。

    本能地加快脚步往门里跑,陆惟安跌跌撞撞,跨过门槛时扶了一下门框,掌心伤口擦过光可鉴人的铜条,她甚至没觉出疼,只感觉这铜条好似不是平的。

    不同于正对靖安门那条宽阔平坦的石板路,南内院竹林里的小道是鹅卵石铺的,圆润光滑的石头美则美矣,走起来却着实不易。没有墙扶,陆惟安几乎是三步一趔趄,没走出多远就重重摔了一跤,发间残存的两支琉璃钗也掉了,她闷哼一声,撑着地往起爬。

    这时,一只手递到了她面前。

    年轻女子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她走到陆惟安面前,面目掩在横斜的竹影里,手却穿过罗网似的影子,悬在陆惟安触手可及的地方。

    四目相对,陆惟安认出了来人:“璧月姐姐。”

    璧月仿佛没看到陆惟安狼狈的样子,她拉起陆惟安,极快地上下打量了陆惟安一遍,没问她怎么受的伤,伤得重不重,只礼数周全地微微躬身:“陆娘子。”

    陆惟安还了个礼。

    “夫人让我送件东西去晓竹轩。”璧月低眉敛目,通身一派无害的温润气度,“既是碰上了娘子,就同行一段吧。”

    东内院去晓竹轩根本不经过靖安门,璧月的话明摆着就是有问题,但陆惟安心力交瘁,实在没精神应付璧月了。她甚至扯不出一个笑,只好默默点了个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这行为堪称无礼,璧月却没有多言,安静地走在陆惟安身边。二人一路同行,陆惟安走得很慢,璧月却没催。她并不搀扶陆惟安,只在陆惟安每每要摔倒时伸手托她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晓竹轩紧闭的门映入眼帘,陆惟安再门前停下脚步,回身。

    她没请璧月进院:“毓夫人让姐姐送什么来?”

    璧月笑了笑:“送人。”

    陆惟安一愣。

    送人是什么意思?

    “陆娘子,”璧月看着陆惟安的眼睛,微微笑起来,细秀的五官舒展开,是个别有深意的表情,“夫人让我在靖安门看着,若回来的只有您,就给您带一句话。”

    什么叫“若回来的只有您”?

    毓夫人早就知道鹿鸣堂会出事?!

    那一瞬间,陆惟安控制不住五官,脸上的表情原原本本地烙进璧月眼中。透过璧月的眼睛,陆惟安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惊骇。

    璧月好像是有意要打断她思考,紧跟着又说:“夫人知道娘子是有主意的,可世事总不尽如人意,不论做什么,势单力孤,总归难成。”

    孤灯下许文毓的画上去似的笑和璧月此时意味深长的神情纠缠在一起,陆惟安仿佛被冻住了,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

    璧月施了一礼:“娘子且入内休息吧,婢子告辞。”

    连番话语在脑海中重叠交错,激出纷乱的回响,陆惟安以为自己会说不出话——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若无其事一般,冷静得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有劳姐姐走这一趟,夫人所言飞鸾已经明白,只是飞鸾身上有伤,行动多有不便,待伤好之后,一定登门向夫人致谢。”

    目送璧月的身影消失在竹林间,陆惟安站在门前,夕阳悬在天边,将落未落,去时天光的温度仿佛还在脊背上,璧月的话反反复复在心里转,她浑身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她吐出一口气,推开了晓竹轩的门。

    院里墙边还堆着三天前闻府送来的木柴,她从柴堆里剪了根细木棍当拐杖拄着,吃力地弯下腰,揪墙角刚长出一小截的草药。

    那是她和横波一起种的。

    想到秋玄清,她眼眶又开始发胀,连忙闭了闭眼,直起身。

    风送来荼蘼花将散未散的残香,混在草药的清苦气里,那么清晰。

    大农丞是九卿之一大司农的属官,朝中只有两位,禄有千石,横波的父亲是两位里主掌铁政的那个,算来比另一位掌盐政的大农丞还要位高权重一些,背后还牵着世家势力,哪怕家族根基弱了些,怎么想也都还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样一个人的立场,闻钺难道一点都不在乎吗?

    翻来覆去想不通,陆惟安心里乱得厉害,破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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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怀疑起自己来。闻钺泥塑木雕似的脸浮现在眼前,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那双幽深的眼里浮动着诡谲的波涛,多看一眼就能把她囫囵卷进去。

    如果闻钺不在乎世家,那他收下她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直觉其中的内情非常重要,陆惟安绞尽脑汁,试图抓住哪怕一点头绪。然而横波临死前那一眼不住地在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强烈的愧疚像蛰伏的巨兽,一口将她吞了下去。

    原本应该服侍魏纶的是她,是因为她不在,横波才会单独对上魏纶的。

    如果不是她忽视了来自李瀛的威胁……如果不是她私下离开去见师兄,横波是不是就不会死?

    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不知所措裹住了她的脚步,那个鲜活美丽的少女用自己的生命将闻府的险恶血淋淋地横陈在她面前,彻底粉碎了她对闻府的轻视。

    不想死,就别动。

    闻钧冷峻凌厉的眉目一晃而过,陆惟安捏紧手里的草药,定了定神。

    眼下她在闻府中毫无地位可言,生死都系于他人一念之间,这样下去,不光保不住横波,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心里想着出路,她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

    悲与恨削平了陆惟安恨不得要与谁玉石俱焚的怒火,也削出了她的理智,万千思绪被她一把攥入掌中,按下去,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她得先在闻府立足。

    可她该怎么做呢?

    是人都有天性,有的怯懦卑弱、有的蛮横狠戾,陆惟安则是个天生的犟种胚子,平生不知道什么叫“甘愿受人摆布”,本是最不会写妥协二字的。但有陆誉翻脸咬人在先,又有闻府重重危机压在身上,她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当然明白光靠自己很难摆脱这种生死不由己的处境。

    如果实在今天之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投靠许文毓,但有璧月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在前,她却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

    毓夫人……许文毓真的可信吗?

    想起絮舞走进东内院的背影,陆惟安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

    鹿鸣堂前絮舞的慌张急切显而易见,她是赶来给她们报信的,但她哪儿来的消息?

    谁给她的消息?!

    还有——

    “哐啷”一声,一重连着一重的念头被拦腰截断,叮当乱响里,陆惟安扑在廊柱上,咬牙回头。

    把她绊了个跟头的是她和秋玄清放在廊下的矮榻,此时榻上的小桌被她踢翻,茶盏茶壶滚落一地。晨间泡的茶早凉透了,泼在小腿上,透过单薄的衣衫,像一只冰凉的手抚过伤处,让她打了个激灵。

    是了,这些都只是怀疑,既无证据,多思无益。

    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理不清思绪,她干脆把问题暂时抛开,扔下草药,往屋里走。

    欠下的情要还,横波的仇要报,身上的伤要治,往后的日子,还得过。

    那就先做能做的事吧。

    从箱笼里翻出石臼绢布,陆惟安又折回廊下。坐在半湿的矮榻上,她一下一下认真地捣着药。她捣得很慢,心神在“砰砰”的沉闷敲打声里渐渐平复,偶尔有开败的荼蘼花瓣飘进石臼,也被她一并捣进了药里。

    草药和残花在石臼里烂成了泥,陆惟安撕开身上累赘的衣裙,用绢布蘸着残茶拭净伤口。把捣好的药敷在伤处裹好,她丢开脏污残破的衣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屋里一片岑寂,连蝉鸣都没有,往日的笑声和歌声好像都只是她荒谬的臆想,只有风推开年久失修的窗扇,吹出“呜呜”的叹息。

    身心俱疲之下,只是挪回床上就已经耗尽了陆惟安全部力气,实在没余力再去关窗了。稀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打在幔帐上,她看到秋玄清亲手绣的忍冬花纹,绵长细腻的枝蔓沿着轻纱卷上帐顶,织成了一张大网,密不透风地罩住了她。

    蜷起身子,陆惟安拿被子蒙住头,枕衾间馥郁的馨香气还没散尽,嗅着这股熟悉的香,她无声地哭了起来。

    夜色吞没了一切,天黑了。

    但这个夜晚还没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