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交锋
    敲门声从卧房外传来。

    闻钧正趴在榻上,听到门响,他推开看了一半的兵书,调整成一个半倚的姿势:“进。”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主上。”钟肃推门进来,先一揖,“先前所有意图不轨者都已拿下,但方才——”

    他走上前,把自己所见禀报给闻钧。

    “你是说,有人横插一脚,杀了闻钦派来投毒的人?”见他进屋时脚步稍有迟疑,闻钧就猜到是生了枝节,但他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枝节。

    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他皱起了眉:“那人是谁?什么来路?”

    闻钺的人不会在这时候掺合进来,是外面的人混进了闻府?还是府里什么人另有企图?

    “主上恕罪。”钟肃迟疑片刻,一板一眼地回答,“那女郎的姓名属下并不知晓,但看身形样貌,倒有些像之前主上在靖安门口遇上的那位娘子。”

    闻钧手指一顿:又是她?

    有衣袖遮掩,这个微小的动作不会引起钟肃注意,他轻搓了一下指尖,垂目看着榻边佩刀,沉吟不语。

    他对这个陆飞鸾其实印象颇深——毕竟傻子常有,但傻到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惜的却是稀罕,他始终没忘记那日定安街上她奋不顾身的一扑。

    他带着点恶意想:就她那身板,真让披甲的战马踩一下,应该也没必要费那功夫找医工了。

    身上的伤不致命,却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轻,侧靠着这一小会,他腰股伤处已经微微发麻发胀——为了这一局,他今日特意服了麻醉镇痛的药,药效未过本该五感不畅,此时伤处却有不适……

    他脸色冷下来。

    这就是他一时心软的代价。

    钟肃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神色不虞,立刻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力,坏了主上的布局……”

    闻钧一抬手。

    近侍蓦地收了声,他垂着眼,屈指轻叩榻沿。

    “笃、笃、笃……”

    敲击声均匀而沉闷,一下接着一下。

    陆飞鸾和那死在鹿鸣堂的秋氏女明显有旧,经过这件事,她不至于再不知道闻府的凶险。闻府中无令擅闯北院是大忌,犯者必死,她闯到他院里,还杀了闻钦的人,是想干什么?

    回想起初见至今几番交集,闻钧一时举棋不定。

    在他看来,这个陆飞鸾算有些聪明,却实在不够谨慎,还是个冲动又意气用事的,若非运气好两次都撞在他手里,早该死得连骨头都剩不下,着实不是个做棋子的好材料,如果是他要谋划布局,是万万不会选这种难以控制、动辄生乱的棋子的。

    但若非有人设局,她今夜来此、还杀了下毒的刺客,莫非是自己有什么图谋,需要借他的手?

    总不能就是为了帮他吧。

    “别为了旁人旁事做选择,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那句随风吹来的话幻觉般飘过耳畔,闻钧的动作停了。

    敲击声戛然而止,他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不像往常那么平稳,有点乱,也急。

    隔着假山听到这句话时,他也是这样呼吸的。

    他原本其实根本没打算救这个陆飞鸾。

    暗中纵容那不知名的女郎夺刀还能解释成草率轻敌、一时不慎,但当着那么多外客动怒发难,就算闻钺没看出他的意图,事后也免不了要受责难,无非是罚轻罚重的问题。

    陆家女郎确实有用,但也轮不到他来用。鹿鸣堂上他本不必管这陆飞鸾的死活,偏偏他想起了这句话,鬼迷心窍,保了她一命。

    做自己想做的事——多天真,多奢侈。

    可……

    “行了,起来。”短暂的犹疑没在脸上显出分毫端倪,闻钧若无其事地道,“这点小事扳不倒闻钦,我两年不在懿都,院儿里钉子不少,这几天该动的人差不多都动了,差强人意,不算坏事。”

    他吩咐钟肃:“那女郎叫陆飞鸾,是光禄勋陆誉送到府上的女儿,不太对劲,你查一下,有什么消息尽快报给我。”

    “让咱们的人回来,守好院子里,今夜发生的事不得走漏风声。”

    “属下遵命。”钟肃脸色稍松,又问,“主上,这位陆娘子用过的两把刀和瓷碗,可要属下一并处理掉?”

    “没什么用的东西,处理了就——”话到嘴边,闻钧略一思索,改口,“剔骨刀给我过目,别的处理了。”

    陆飞鸾放倒刺客用的是药,还看了药釜,八成懂医,她往刀上涂的应该是毒。

    先拿来看看,日后或许用得上。

    钟肃的请示打断了他的盘算:“还有一事,二公子的人如何处置,请主上示下。”

    “杀了。”闻钧一摆手,“这种事以后不必问我。”

    “我手下不留吃里扒外的人,这几日我院子里‘擅离职守’的下人也都一并处理掉,尸体摆到闻钦院门口去——他回来三日,我这做兄长的还欠着一份接风礼没给,正好抵了。”

    “如果他的人撞上陆飞鸾,也一并杀了。”

    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所涉及的人命何止十数,钟肃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抽了一口冷气:“主上,这么大的动作,恐怕会惊动丞相。”

    “无妨,按我说的做。”闻钧眼皮都没抬一下,“近日我重伤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你以为父亲不知道?这等小事他不会管的。”

    “行了,记得把人带到闻钦院门口再杀,别把血溅在我院子里,平白脏了我的地界。”

    “哦对,动手之前,记得把他们舌头割了,省得扰了父亲清梦。”

    他轻袍缓带,脸上还带着病气,说话时轻描淡写,挡不住的杀意却从每一个字里透出来。

    钟肃不敢多言,连忙应了。

    闻钧休息时屋里向来不留人,按说事情交代完就该让钟肃退下了,但不知怎的,他今日却久久没有开口。

    拿不准他的意图,钟肃试探着问:“陆娘子一路从南内院过来,未必没有留下痕迹,主上既要保她,是否需要属下——”

    闻钧看了他一眼。

    钟肃立时噤声。

    “那就是她命不好,我给过机会了。”

    “闻钦那个蠢货虽然自以为是,胆子却没多大,为了让他动手我专门留了口子,正好能把陆飞鸾漏进来。”闻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南内院里父亲向来不管,再说这两日激灵点的都躲在屋里不出来,如果这样她都能让人抓住首尾,死了也是她时运不济、本事稀松,还不自量力,怨不得旁人。”

    “在闻府,靠人保着可活不长。”

    钟肃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退下,翌日黎明,血腥味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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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闻府内院。

    闻钧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创下了赫赫凶名的闻府大公子、当朝征西将军,杀起人来不光不眨眼,甚至连人都不背,一大清早,二十七具尸首已经摆在了闻府二公子闻钦院前,把院门挡了个水泄不通,血淌了一地。

    而此时,闻钺刚在自己院里打完一套拳。

    “主上。”大管家闻谨亲自捧着热茶走进院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陛下龙体有恙,让朝官们来府上找您议事,眼下诸位大人正从宫门处过来,如何安排,还请主上示下。”

    闻钺擦去额前薄汗,接过茶盏呷了一口:“照老例,让他们去经纬堂稍候。”

    一边用茶,他一边往屋里走,还没跨过门槛,墙外絮絮的喧嚣声已经停了。

    闻谨看起来全不意外,闻钺也对此毫无表示。放下茶盏,他褪下劲装,张开双臂,跟着闻谨进来的侍从立刻上前,为他披上朝服。

    直到这时,他终于问:“外面什么动静?”

    “是两位郎君。”闻谨服侍闻钺多年,深知什么能提什么不能提,点到即止地说,“这两日大郎君在院里休养,二郎君也送了人去照应,不成想那人犯了大郎君忌讳,叫大郎君给处置了。也是下人们没见识,这才闹出了动静。”

    闻府里的门门道道闻钺了如指掌,不用多想就明白闻谨这亲描淡写的话里怕是不知填了多少人命。

    他捡重点问了两句:“二郎是哪天把人送进大郎院子里的?大郎处置这些人的时候,二郎是什么反应?”

    “回主上话。大郎君受罚第二日,二郎君就把人送去了。”闻谨早知他要问什么,答得很快,“至于二郎君那头……许是属下查探不周,倒没见有什么动静。”

    闻钺冷哼一声。

    闻谨话说得含蓄,他却心知肚明,既然闻谨这么说了,闻钦一定是没有动作的。

    府里的“眼睛”是闻谨在管,他这位大管家向来谨慎,若非有十足把握,不会说得如此直白。

    侍从正跪在闻钺脚边,像是听不见他和闻谨的话,只低着头为闻府的主人佩上朝绶组佩。听到头顶传来的气音,他手一抖,玉组佩彼此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一下子僵住了。

    幸而这一点小波折并没有惊动闻钺,他还在沉思。

    既然没胆子抓住时机,在闻钧甫一受伤、院里乱起来时立刻动手刺杀;也没沉住气,等布置周全再施以雷霆手段一击毙命,甚至在事败之后都没胆子出面保下自己的亲信,他这个二小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成器。

    还一钓就上钩,没一点脑子——他比闻钧晚离京半年,在懿都时动作频频,闻钧此番回来,为了卧榻之侧的安稳定会动手清理,这么明显的陷阱,他还真往里跳。

    不过他和闻钧外放两年,如今闻钧扫平西南外族,在军中威望日盛,受召回懿都领北军左统领之职,他却只得几场小胜,或许是急了?

    想到这里,闻钺眼底泛起一点笑意。

    他吩咐道:“让闻钦叫人把外面打扫干净。”

    闻谨目光微闪,随即应了声:“属下明白。”

    看来这次是大公子赢了。

    闻府中的风起云涌陆惟安此时尚且还没有资格参与,回到晓竹轩,她烧了去北院穿的衣裳鞋子,思量半夜,在第二天清早敲响了东内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