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在冬末的长街弥漫开。
晋青迎着麟珩视线,又被地面的积雪拥裹,觉得寒意刺骨。
旧友相逢本是喜事,可他与麟珩……
晋青低下头,手指没入雪地,自虐般抓了把雪,紧紧攥在手心。
他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麟珩,以至他连不慎暴露的托词和后路都没安排好,就这样赤裸地直面曾背叛过的好友兼老板。
虽然他现在还披着“晋青之子”的马甲,可这考公都会被政审刷下来的关系,在这个世界就更别想脱罪。
一个君王若不严肃处理反贼及其亲属,岂不是告诉天下人,任何人都可以反我?
当年皇帝就没放过晋青,从帝京追到草原……如今又怎么可能放过毫无情分可言的“晋青的儿子”?
【救命!】晋青求助系统。
但系统仿佛死了一般,毫无回应。
好好好,面对这个世界的位面之主,系统都装死了!
可、恶!
晋青骂完,又颤抖起来,被死亡的恐惧完全笼罩。
这次真完了……
但转瞬,他的情绪又触底反弹,如以往无数次面临困境,他都暗暗告诉自己,活下来!
对,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才能拥有美好的退休生活。
晋青倏地振作,连忙跪起来,对着马匹之上的男人叩首。
“草民拜见……”
话音未落,皮质马靴落在雪地,深深陷入积雪当中。紧接着,一条冰凉的马鞭抵在他下颌,逼迫他抬起脸来。
晋青抬头,看见威严的君王半蹲在雪地,正面无表情地打量他。目光冰凉,犹如化作实质,一寸寸舔舐他的脸颊。
晋青心头一跳,连忙垂下视线。
“……”
幽微的叹息在身前响起。
晋青一愣,转瞬被麟珩大力拽起,拖进黄府之中。
“陛下!”
“大爸!”
周遭玄甲卫大惊失色,忙跟上来,小心翼翼拦住男人的去路。
一直装死不曾吭气的雪蛮子也吓到,手脚并用跟上来,只是没靠近就被麟珩的亲卫拦下,只能远远求麟珩放过手上的少年。
“大爸,那是弟弟……”
“不要伤害他!”
麟珩一路冲进院中,闻声又顿住脚,看向周遭目露担忧的亲卫。
寒风穿堂而过,呜呜作响。盛怒的麟珩忽然晃了晃头,松开晋青的胳膊,哑声对亲卫道:“带他去换身衣服。”
“是。”亲卫慌忙从麟珩身边接过晋青,动作快得似乎怕他反悔。
晋青被簇拥着带走,回头看着寒风中逐渐缩小的麟珩,疯狂跳动的心脏慢慢平复。
这是……
暂时不杀他的意思吗?
被送回温暖的房间,晋青冻僵的身躯有了点知觉。
“小公子,请快一些,陛下要见你。”亲卫嘱咐完就关上房门。
屋内只剩下晋青。
他僵立在原地,缓了会儿才回过神,弯下腰撑着屏风大口大口地喘气儿。
活了。
没有被麟珩一刀枭首……
他活了!!
屋外玄甲卫听见动静:“公子?”
晋青回神,道了声没事后赶紧将湿透的衣服哆哆嗦嗦脱下来。
好冷!再冻一会儿非得冻坏不可!
再出门,玄甲卫看着用棉服把自己裹成球的晋青微微一怔,但没说什么,带着晋青去见大厅麟珩。
*
天光慢慢破开晨雾。
宁静的边境城池突然拥满陌生士兵。百姓闭门不出。
本该身居帝京的皇帝陛下,此刻屈居黄府大厅,沉默等待玄甲卫的回报。
周遭近侍观察着皇帝陛下的状态。他们见皇帝已经冷静下来,稍稍松了口气,示意已经赶过来的巫医先退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一刻钟,潜入黄府的人马悉数落入玄甲卫的掌控。
晋青到时,麟珩正揉着眉心,坐在主厅的黑木交椅上听亲卫汇报。
“都已经交代了。”
“……是胡为亲兵,此次潜入天尧卫,是为截杀……截杀传闻中晋侯遗落民间的公子。”
麟珩:“……”
亲卫垂眼,赶紧跳过这个重点,询问:“陛下,眼下这些人如何处置?”
麟珩垂手搭在椅背,视线落在进门的晋青身上,漫不经心问侍卫:“胡为可抓到了。”
晋青看麟珩这状态,觉得熟悉了些,心下没有那么恐惧,拢拢棉袄,老老实实站在靠近门口的角落,眼观鼻,鼻观心。
亲卫:“小叶将军刚刚传信,说……被他跑了。”
“跑了……”麟珩略感不解,“怎么回事?”
“叶将军听闻黄府有肖似……”亲卫小心翼翼提及:“肖似晋侯之人,想赶紧回来看看,疏忽了。”
“……”麟珩蹙眉,隐隐有些不悦,半晌后吩咐道:“让秋白继续追。府中抓到的人交由刑狱定夺。”
“是。”亲卫领命离去。晋青身旁的玄甲卫示意他上前去。
晋青定定神,避过麟珩如影随形的视线,盯着地面走上前,在距麟珩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屈膝下跪。
“草民拜……”
黑色的皮质马靴微微抬起,鞋尖抵在他的膝盖。
晋青保持半屈膝的动作,抬头看向麟珩。
麟珩盯着他,转瞬微笑道:“阿青,你我之间,何须行此大礼?”
晋青一愣,意识到麟珩话里的试探,赶紧躲过麟珩鞋尖,跪地叩首。
“陛下,您认错人了!草民长宁,拜见陛下!”
随他话音落下,屋内一静,落针可闻。
不知是否为错觉。
晋青觉得屋内的气氛又变得凝重可怖。
可惜他跪伏在地,看不见麟珩神色变化,不知道他眼下是什么情况。
时间迅速流逝,不知过去多久。
就在晋青膝盖都快跪疼时,麟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起来。”
晋青咬牙,撑着痛麻的双腿起身。
麟珩似乎冷笑了声,靠上椅背幽幽盯着他。
又来了。
又是那种冰凉而幽怨地眼神。
晋青收回偷瞥的视线,十分不解:
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长宁?”
麟珩再次开口,声线比之从前低哑些,听着成熟许多。已经从青年,过渡到成熟男性的声线。
晋青怔了一瞬才明白麟珩是在向他确认,忙应道:“是。”
麟珩点头,继续确认:“年十八,无父无母,自幼随羽人族浪迹四海,半年前才于小雪村落脚定居?”
晋青听麟珩准确说出他编造的身份,心中暗暗一惊,明白自己早就落入皇帝的眼线当中。
只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暗自思忖,忽然想到雪熊营地山洞的“注视debuff”。
是那时吗?
还是……
更早的时候?
熟悉的松香随穿堂冷风涌入鼻息,晋青猛地垂眸,明白过来。
是那个时候。
那时在天风城,他撞到的人是麟珩。
可那时麟珩的眼睛……
晋青小心翼翼抬起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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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麟珩双眼,寻找相似之处。
麟珩似笑非笑看着他,眸色晦暗不清,但可以确定的是,远不如那时沧桑。
怎么回事?
晋青抓着棉服的袖口,目露探寻。
麟珩察觉他细微的表情,笑了,声音柔和下来:“怎么不回话?”
晋青回神,慌忙应下:“是。”
麟珩看他慌里慌张的模样,缓缓敛笑,语调又恢复漫不经心:“怕我吗?”
晋青看他表演变脸,在心中疯狂点头,但面上却恭维:“陛下龙威浩荡,草民敬畏有加。”
“龙威……”麟珩低声重复,墨色眼底明显闪过一丝不悦,但却又轻笑出声。
晋青低眉垂眼,忍着蹙眉的冲动。
即便他再迟钝,此刻也确认麟珩不对劲了。
他熟悉的麟珩喜怒不形于色,走的是文治武功的圣主路线,形象八字可概括: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
如今……
情绪起伏是不是太大了?
大得都让人胆寒。怕他下一秒就抽出腰间佩剑,大杀特杀。
“又在想什么?”麟珩停下笑,不满问:“你的心思怎么那么多?”
思绪再一次被打断,晋青握了下拳:“草民不善言辞,惹陛下发笑,惶恐。”
“看来是我吓着你了。”麟珩点点头,竟又严肃起来:“那聊聊正经事吧。”
晋青定神,不知麟珩所谓的正经事是什么。
麟珩开门见山:“晋青可是你父亲?”
晋青吓一跳,倏地跪下:“回禀陛下,草民是孤儿,未曾见过父母,不知。”
“不知……”麟珩:“那你可知,你这张脸长得很像晋青?”
晋青一时哑声。
没忘记自己此刻还身处黄全府邸。
他眼下还不知麟珩对黄全密谋造反一事知道多少,贸然回答,很可能将黄全置之死地。
“怎么又不说话?”麟珩:“莫不是在想,怎么帮黄全掩饰谋逆之罪?”
心思被戳破,晋青心下一紧,匍匐在地。
怎么忘了麟珩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他此次带着玄甲卫突然出现在天风原,怕是早就掌握了此地的一切动向,准备将这一窝反贼余党一望打进。
而他,才是麟珩的意外收获。
晋青暗叹倒霉。
重生后千挑万选的落脚地,竟然早被麟珩打上了标记。
不过麟珩既然全知道了,还问他这些做什么?
让我死得明白些吗?
晋青咬唇,又颤抖起来。
他真的很怕死,很想活,很想安安稳稳的活。
可……
为什么总不能如愿?
晋青内心一片悲戚,片刻又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学着古装电视剧里的狼狈死刑犯,向着上位者磕头求饶。
只是第一个头还没磕下去,一只温暖的手就落在他的肩头,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别怕。”麟珩的声音随之落下:“朕只是问问。”
晋青一顿,不及反应,又听麟珩缓声道:“朕爱重晋侯,所以不会伤你。”
“?”
晋青缓缓抬头,既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又怀疑眼前的麟珩被鬼上身。
但麟珩还是麟珩。
甚至还是他熟悉的,端方如玉的麟珩。
可他刚刚说什么?
爱重谁?
“没听清吗?”
麟珩似看穿他的心思,托着他的腰将他从地面抱起来,再次道:“朕刚刚说,朕爱晋青,心悦晋青,朝思暮想都是晋青,所以朕原谅你。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