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六点的山林间总是蒙着一层纱,隐隐绰绰地藏着舞着裙带的青衣仙人,空中飘着又仙又沉的湿气,深吸一口,仿佛瞬间便能滋润人们那在城市间被金钱名利干煸得枯萎的身心。
可话又说回来,若没有金钱名利,他又能拿什么在这座山林里塑造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符向安歪在躺椅上慢慢嚼着口香糖,有脚步声从身后轻轻传来,停下,一双手臂温柔地圈上他的脖颈。
“在想什么?”彭山问。
符向安懒懒地笑:“我在想,钱是个好东西。”
环着他的手臂僵了僵,接着是两声有点尴尬的笑:“当然了,这个世道谁不想钱?”
“那是。”符向安拍拍他的手背,“我找了新的管家过来,下个礼拜一就到岗了,你不是说你奶奶前阵子生病了?刚好回去看看,我那有一根老参,你拿去替我孝敬孝敬老人。”
彭山声音都点抖:“向安……”
“去床上。”符向安捏了捏他发抖的手,不太想多说,他怕说多了直接巴掌就抽上去了。
“向安,我……”
符向安回过头,看到他在这个温度下惊慌得满头满身都是冷汗:“啧,怎么了?这个温度应该不热才是。”
“向安,你听,听我说,我……”
“有什么之后再说吧,我现在有点想。”符向安掐着他脖子吻了上去,“放松点,不然你会受罪……”
同样都是巴掌,床上抽那是情趣,床下抽那是暴力,性质可太不一样。以符向安的个性,彭山能自己拖着行李一瘸一拐离开梦源,已经算是他命好。
给彭山管了一个季度的梦源,贪污了三十万,平均一个月十万。要知道民宿做到了顶一间房也不过是千把块一天,统共就二十间房,算上各种成本开支,可以说这个季度利润的40%都进了彭山口袋里。
床上拷问时,彭山倒也不藏着,直说自己这里已经没钱了。
钱呢?花了。
花哪儿了?彭山管民宿整日在山里,不在山里也在他身边,跟着他都是他买单哪儿有花钱的地方?
“拿去……还债了。”彭山吓得满头大汗,“之前我说我只欠了四十万,是,是假的,实际上……”
到底还是年纪大了,过了三十五以后,符向安就不太搞那些暴力的东西了,除去某些利益因素的影响,彭山性格很好,他跟彭山这半年也一直是很平和很稳定,偶尔心情不好盘盘串珠打会儿坐也就过去了,不像年轻时候那么混账,不把人当个人,满眼睛除了钱什么也瞧不见。
到底是睡了半年的对象,算是有点情分,加上也不是多少钱,吓唬吓唬之后他就把人放了,没报警。
钱真的是个好东西吗?他蹲在智能马桶上问自己。答:当屎都不想擦的时候,这玩意儿确实是个好东西。
彭山走了以后他又找过几个,当然了,都是拿钱找的,感觉都不怎么样。彭山自然是有彭山他自己的特殊本事,能跟符向安这种天性阴晴不定和人维持一个月关系都困难的人处上半年,足以说明他的能力,他是个很会处事说话,会听耳音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在最后一次时滚得那么快那么干净利索,至今也没有联系过他一次,这人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和功能,现实得让人不适,但也令符向安心安。
符向安喜欢清清楚楚的关系,像后来那些拿着实实在在的钱却企图跟他演琼瑶剧的,他看不起也硬不起。
打发走最后一个琼瑶演员后,他卖掉了这家在他名下资产中虽然不怎么值钱但耗费了他很多心血的民宿,梦源梦源,梦的源头,梦中的世外桃源。
“卖了一个就算了还要卖?我以为你卖完梦源,手里的贷款就清完了,难道还有吗?”袁丁惊讶道。
“没贷款,就是单纯不那么想干了。”符向安耸耸肩,拿湿巾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把每根指头都擦了一遍,接着又叫服务生过来,让再拿一张湿巾来,“我要包装袋包起来的那种消毒湿巾,不要这种毛巾。”
小服务生像是刚来的,一个二十出头小伙子,有点愣头青样。
“去你们吧台拿,你们老板专门给我留的有,”说罢,又跟袁丁继续道,“都是些中低档的小酒店,卖了也不心疼,留着梦璃给我养老就行,好歹一个四星,管我一个人的开销应该是没问题,想省点事,不想为那么点钱折腾来折腾去了。”
袁丁沉默了两秒:“你没事吧?”
符向安:“我能有什么事?”
“是不是学佛学傻了?”
“没学佛。”
“没学你怎么突然……”
正要说,餐厅门外进来泱泱一群人,嘻嘻哈哈的,一进门便此起彼伏老哥长领导短地招呼上了。
近一年来,本市旅游业在政策的鼓励之下蓬勃发展,符向安的酒店按道理讲应该是生意更好才是,但由于前半年他因为某些事得罪了某些人,导致旗下几个中低档小酒店不断被轮番投诉关门整改,硬生生地错过了一个旅游旺季,饶是还有梦璃这一个小四星酒店顶着,这一年的损失也不可谓不大。
眼看着资金都快转不圆了,又快到年底了,符向安总算低头了,别误会,他不是向邪恶势力低头,而是向生活低头——既然人家专门就想整他的酒店,那他关了就是,干脆就此养老。
但袁丁却看不惯他这样消极,觉得他这样下去会阶级滑坡人生崩塌,非拉他出来应酬,说要帮他渡过难关。
于是,这一桌子几乎都是市内旅游行业相关的人士,其中不乏他曾经得罪过的人。
“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袁丁偷偷跟他说,“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什么人?”
袁丁不跟他讲具体的,只是讲:“你一定会感兴趣,他也一定有能力帮上你,就看你愿不愿意放下身段。”
符向安一边应酬桌上其他人,一边压着嗓跟他说:“我可以放下身段,但不可能放‘下’身段。”他刻意强调了一下那个方位词。
袁丁拍拍他,去招呼了一圈回来,继续蛐蛐:“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个圈子,都是男的还分个上下,非要在上还不如搞女的,之前那个彭山我看着明明也不像个在下面的,算了,不说这些……反正我跟你说的这个人,他很有背景,是从沿海过来开发旅游的大佬,前几天在饭局上刚好聊到这事,我提了你这事一嘴,他就说要是今天忙完得早就过来。”
符向安嗤笑:“人家是大佬,你一提就过来,你算哪根葱?你老实交代,你那一嘴里到底都提了什么?”
“啧,你这个人,这么精干什么?难怪你感情一点不顺,太现实了,你要装不知道,搞不好还能算个浪漫邂逅,叫你这么一说,就只能算介绍相亲了。”
只听袁丁说完,下一秒符向安脸色就变了,一脸渗人的假笑:“哦,原来你把我卖了?兄弟……”
“没没没没没,你往哪儿想呢!”可能是声音稍高了一分,屋里热热闹闹其他的人不由往他们这投来一分目光,纷纷笑着问他们在说什么,这下好,也不好解释了,只好先去应付这些老油条,“回头再跟你说!”
这一回头,就一直回到了饭局尾声。
作为攒局人,袁丁被抓住灌了一整晚的酒,符向安跟在旁边也跟着和人碰杯唠嗑,不过他脾气烂尤其是酒品烂的事在全城都是出了名的,所以也没几个人敢劝他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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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好端端一顿饭最后给吃得桌子都掀翻了。
然而直到酒过三巡快要散桌,袁丁口里那个很有背景有经济实力还一定会让他感兴趣的“大佬”一直都没出现。
十点四十左右才总算结束这一局,他跟袁丁两个挨着去把人送下楼,有的有人来接,没人来接的就叫人送走,或者叫车送走。也有人借着发酒疯来针对他,报曾经的“愁怨”,不过看在袁丁的面子上,符向安并没有像年轻时一样跟人直接上几分拳脚,而是收着性子跟人笑着插科打诨几句,便把冲突给掀了过去。
“你真没事吧?”送走最后一个酒鬼,袁丁打了个酒嗝,红着一颗头双手叉腰站在路边醉醺醺地看着他,“这半年……你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个符纸了。”
符纸是符向安的绰号。当年他发起疯来太吓人,朋友们都说必须要给他身上贴个符纸才能镇得住他。
符向安喝得不太多,拍拍他肩膀:“上去拿个手机,你再不回你老婆要给你打电话哭了。”
袁丁点了点头,两人一起上楼,往包厢那边走。
刚到大堂,值班经理就匆匆朝袁丁他们走过来:“有位客人刚刚到了,说是袁总请了的,但有事来晚了……”
符向安闻言,跟袁丁对视一眼。
该不会是……
袁丁尿憋得不行,说要先去尿个尿,于是符向安便自己去了包厢,一进门便看到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透过那扇窗可以看到人工河河景,夏天时这里还会有灯光表演,夜景很美。
那男人身材很是高大,符向安裸脚一米八二,比窗户旁边的挂衣架还要高一大截,已经是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那个鹤了,而这个男人却整整高了衣架一头,应是接近一米九。肩宽背阔手长腿直,一身板正的西装,往那一站活似刚从部队里出来的人物。
光一个背影都正经得让符向安这种疯名在外混不吝惯了的角色都禁不住条挑了挑眉,这哪是隔了一个桌子,这得是隔了一个世界。
袁丁这无知直男,真是介绍了个南辕北辙。
符向安打了个酒嗝,低头笑了笑,进去拿了手机便转过身要走。
“符向安。”
男人的声音很是厚重,咬字清晰而标准,一点没有地方人的口音。
符向安停下脚步,不是很想回头。
“不好意思,路上出了点事,我来晚了。”男人说,“我叫越川,袁丁应该已经跟你介绍过我。”
不,袁丁可什么都没说,名字都是刚才知道的。
话都到这份上了符向安也不好径直离开,袁丁都说了人家是大佬了,面子还是多少要给一分。他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转过身来。
这一转,刚调整好的表情就再次愣在了原地。
越川看到他的表情,先是也愣了愣,随后像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时周遭的冷峻凌冽都霎时散尽,原本浑身散发着的高高在上不好接近的严厉气息在两个酒窝出现的那一刻便变成了一种端庄亲民的亲和力。
越川微微张了张手臂,像在展示自己一般,任由符向安的目光顺着他的脸往下,从头一直到脚。
他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
符向安有点说不出话来。顿了好几秒,才低头吸了口气:“很高兴……”
他停住,出了口气。
妈的。
这个袁丁,他妈的。
越川朝他走过来,他戴着双薄款棕黑色的皮手套,递出一张黑色名片:“今天太晚了,我只能来这里和你快速地见一面,一会儿我还要去赶飞机,凌晨十二点半出发去洛杉矶,这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不忙的话,可以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