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七)

    珠结在车上等得无聊,刚出来买了包烟,回去就看到本应该十点多才会下来老板已经坐在了车里,也是在抽烟,看起来表情不好,前几天跟市里领导谈判被迫签了惠国利民就是不利他的不平等条约表情都没这么不好。

    今天的应酬局是跟一群文化传媒和旅游相关行业的老板一起聊聊近两年文旅开发大方向政策的问题,说起来是闲聊,其实这些事官方早有计划,只是通过他来放出一部分风声试探下大家的反应以方便后续各种竞标事宜。

    也因此,他算是这个饭局中最核心的那个人,这一大屋平日里鼻孔看人的大老总们能乖乖顺顺地坐在那儿,不就是指着从他嘴里提前撬出来两句内部消息吗?而他却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一时之气离席了,也不知道这一离是要扫掉多少人的脸面,让多少事情复杂化。

    越川烦躁地抽完一根,还想再抽时发现盒子里已经没烟了,珠结打开车门上来递给他一包,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老板你吃完了?”

    越川“嗯”了声,盒子都拆了,还是放弃了抽下一根烟,他拿出静了音的手机看了看,选了一个未接来电拨了回去。

    “嗯,没事,你们继续吃……嗯,嗯……我知道,我也是有点冲动了。”

    “就不回去了,我等下有事……嗯,没事。”

    “这次的事回头另外抽个时间再聊吧,其实该说的也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好,就这样,再见。”

    挂了电话,越川一手抵住微微皱起的眉心闭了会儿眼。

    珠结小心地问:“老板你不舒服吗?”

    越川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坐直身体,呼了口气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一路快速地划拉划拉,划到F开头的序列时放慢了速度,然后在某一处停了下来。

    他翻开对方之前发给他的那条彩信照片,看了好一会儿。

    符向安这一个礼拜都在梦璃开会,他很久没有亲自上手管,最近酒店出了不少纰漏,贪污受贿拉帮结派都算是小事,这些顶多就是内部问题,然而他早上接到匿名举报,说是酒店里的洗浴产品以次充好,这个“次”已经次到可以引发数十位客户的过敏反应了,而这事并不是昨天前天出现的,而是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只是被酒店客服方面想办法给压了下来。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作为一家品牌四星酒店,梦璃出了这种产品安全问题,说难听点,这跟去高档餐馆吃饭吃出耗子尾巴有什么区别?

    符向安头一个礼拜的气还没气过,这个礼拜又在梦璃实打实怄了一个礼拜的气,要不是理智还留有那么一线,差一点点就把采购部经理给打了。那窝囊废竟然跟他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货是你进的,你跟我说不知道东西是怎么从好变烂了的?”

    窝囊废哭得稀里哗啦的:“真的不知道,这事要是我干的,天打雷劈!符总,我跟你干了这么些年,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亏心事?这是犯法啊,我也有一家老小的,我干得好好的,出这么个事我前途都废了,我能拿我的妻儿老小开玩笑吗?”

    符向安把客房部的找过来问话:“采购部说不是他们进错了东西,那就是你们偷偷把货换了?”

    客房部大喊冤枉,但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符向安盯着他们很久,但都没等到他们的坦诚,他坐在桌子边上,突然感到心累。

    “你们太让我失望了,厂家说不是生产的问题,供应商说不是货的问题,采购部说不是采购的问题,客房部说不是服务的问题,那这个问题是从哪里来的,跟孙悟空一样,石头里蹦出来的?” 这些人明明在一开始不是这个样子,都是从创业就在他这里做起的人,当初个个都是做事好手,如今却一个个地变成了这样的老油条。

    “这个事,给你们两天时间自己梳理出来一个缘由,到时跟我汇报,吞了的钱自己拿出来,否则的话,不要怪我不念情面清理门户。”

    他从桌上跳下来,看向窝囊废:“王诚,你这个名字起得挺好的,你说是吧?”

    两天之内将所有产品全部更换并不是一件难事,合适的产品到处都是,找人帮忙短短应付一阵应该不成问题,问题出在后续新产品的试用检验,新供应商的接洽,产品更换后常住客人的接纳程度等问题上……这些事是很麻烦但没麻烦到根上,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些。

    有句话叫“当你发现一只蟑螂时,那在不知道的地方应该已经有一窝了。”

    最近两三年符向安状态不好,参与酒店管理很少,全部都是交给他一直以来很信任的另一个人——卓岸。最近半月,卓岸刚好休假去海外陪妻儿了。

    打发走所有人以后,他自己一个人窝在办公室椅子上仰了很久,晚饭都没吃,从天亮仰到天黑。

    等他总算拿起手机,准备给卓岸打电话过去时,一个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屏幕上显示着两个字:【越川】。

    电话拨过去铃子响了一阵,都快接近结束了,对面才把电话接了起来。

    “喂,越兄。”

    和符向安那格外具有攻击性的明艳长相和喜怒无常的乖戾性格很不一样,他的声音倒是无比像个正常人。

    越川不禁想到了上周那张被掀翻的桌子,那个被遗弃在地洒得到处都是的排骨饭盒,想到那些听在他耳里如空中明雷海中狂啸般的赤裸发言,也想到此人一见他便抑制不住的变态一般狂浪的生理反应。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毫无羞愧地在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生理反应,能在发完那样的言之后将桌给掀了,留给他一地狼藉。

    又是怎样一人,能在刚向他表白之后又立马跑去约了其他男人还闹事砸了别人的酒店。

    “……”

    “喂。”对面没听到声音,又原模原样喂了一声。

    越川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声问:“现在有空吗?”

    “现在?”

    “对。”

    “什么事。”

    “……”

    “……”对面也没说,等他说。

    越川:“如果你有事,就算了,挂了。”

    说是这样说,还是留了三四秒给符向安回应。

    在他挂掉电话的前一秒,符向安说:“我现在在梦璃,总经理办公室,你来找我?”

    越川看了眼表,已经接近晚上九点,考虑到这个疯子每次见他都会有的反应,这不是什么好时间。

    “酒店出了点事,我今晚在这边加班。”大概是猜到了对面停顿的顾虑,符向安的语气公事公办,“听说你人脉很广,不知道越兄那里认不认识靠谱的客房耗材供应商?”

    梦璃不是多大的酒店,房间不多大大小小不过将将两百套,但胜在景色优美,一面临湖一面公园的花园酒店全城只此一家。占地面积接近七千平,房子却没搞多少间,和梦源一样,全靠堪称艺术的优美环境致胜。

    由于四季分明极具特色堪比景点的园景和四面通畅的窗景,梦璃和梦源一年四季就没缺过客源,即便是最小最便宜的套房淡季均价也炒到了六百往上,而到了旺季,则说是一房难求也不为过。可以想象,按30%-40%的收益率一年到头利润会有多少,同行有多少艳羡的不知道,但因此升起嫉妒心想搞黄符向安的确实不少。

    越川在来这边城市之前就听闻过符向安大名,他的梦璃在很多旅游城市的酒店行业内都是标杆范式一般的存在。也曾听闻此人相貌优越,家世殷实,只是家族到他这一辈到这个程度已算是相当落没,而前几年一场事故将他家重要人口全部带走,只剩他一根独苗,在江湖传闻中算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

    有钱有势,独自经营偌大的家业,有想法,有能力,还有一张好脸。

    无论哪个元素单独拎出来都不会令越川好奇,即便是当它们都组合在一起,也不过是让他静静旁听两句八卦的水平。然而,当有人告诉他,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和他有共同话语时……

    “他……哎……说来也复杂。”那个姓袁的餐饮行业老板说,“我是他十几年的兄弟,他不是不结婚没玩够,而是……越总你懂的,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不好找不结婚,像您这样的就更……懂吧,是这个原因。”

    说得太含蓄,越川不能确认,道:“你说明确一点。”

    袁丁挠头,道:“哎呀,明确一点,就是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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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你一样。”

    越川沉默。

    袁丁看看他的脸色,试探道:“我这有我兄弟的照片呢,我给越总看看,你们四舍五入也算同行,万一哪天有机会一起合作呢?”

    说着就将符向安的照片翻了一张出来。毕竟是为了给人留下好印象,袁丁翻出来的那一张就是被符向安评价为“诈骗”的伴郎装:白衣白裤,蓝天白云,潇洒如风。

    像个好人。

    越川人生中的第一次一见钟情,竟然是通过一张照片。脸果然很重要。

    越川抬眼看了看门上的牌子:总经理办公室。

    很难想象,那个会随时冲动掀桌的人会是这样一家酒店的总经理。

    他抬起手卷起手指放到门前,停顿了两秒后,稳稳叩了下去。

    三声是一轮,一轮结束,第二轮时他听到里头有杂音传来,接着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叩叩……”

    门开了。

    符向安开门后并没有对门口的人多留几分目光,他转头进屋,继续低声打电话:“好,好,那你先休息……别吵着孩子睡觉。”

    越川站在门口,听到他打电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嗯,你不用急,这边我会处理好,嗯……好……好了,不说了。”符向安侧过身斜着看了眼门口的男人,做了个手势叫他进来,压低声音道,“就这样,我这来人了,挂了。”

    符向安说了几次挂电话,那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挂,而符向安也很莫名地总是挂不掉,就这样纠缠着,直到越川走进屋里坐到沙发上,脱了一只皮手套,双手交叉着放在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符向安打电话。

    “……”符向安这才快速跟对面说了第四声“挂了”,接着不等对方回应,就真把手机关了。

    关机了。

    越川盯着他黑屏关机的手机,沉默着。

    办公室的灯没有全开,只开了几个靠办公桌沙发的氛围灯。外头夜色黑漆漆静悄悄,窗户开着条缝儿,湖水冰冷的潮气时不时被凉风偷进来一股。

    最后还是符向安先开口,和之前那次路边遇到时一样的问题:“吃了吗?”

    越川没回答他,反问道:“刚刚是在跟你的新情人打电话?”

    符向安沉默了一会儿,也反问他:“你是觉得我掀不动你面前那个茶几才这么问的吗?”

    “……”

    “……”

    窗外的风掀起了白色的纱帘,符向安往后靠在窗边,让轻柔的帘子柔柔地落在自己脸上,月色顺着他的侧脸水流般倾泻而下。他今天开会,久违得穿了白衬衣。

    他双手插进裤兜里歪了歪头,松了松自己疲倦的肩颈,目光时不时点落在沙发上那个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身上。对方神色晦暗不明地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偶尔视线相交,却停留不到一秒便随着摆头又错过,接着便要等着下一轮的遇见。

    在这样灼热的目光下,符向安清晰地感受着自己身体感觉的变化,一点点一分分,每一次心跳,每一处肌肉的颤动。他忍不住在低下头时勾起嘴角笑了,他捏了捏自己紧绷的后颈,然后仰起脖颈拉伸:“还没看够?”

    越川还是看着他。

    “再看下去,就不太礼貌了。”他把曾经收到的话原模原样送回去。

    越川挑了下眉。

    符向安似笑非笑地牵起嘴角,抱起胳膊。

    越川:“你很记仇。”

    符向安摇了摇手指:“一般来说我不记仇。”

    越川坐直身体,垂下眼拿起自己的那只皮手套摆弄:“所以我不是一般情况?”

    说着探询地抬起眼来。

    符向安瘪了瘪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越川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的笑一出现,两个酒窝也就跟着出现了。

    “我吃了,你呢?”

    “忙了一天,没来得及。”

    “可惜我没带什么吃的。”

    “没关系,我大人有大量,饭盒还我就行,那是别人的。”

    越川戴上手套:“别人,又是哪个情人?”

    符向安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混蛋,少编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