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君上,君上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魔息已经开始感染了。”
亭台楼阁,琴音淙淙,一树烈烈如火的红枫下,一坐一靠着两人,坐着那人一袭青衣,半挽在脑后的头发松松地用天青缎带绑着,疏朗天光滤过花枝落在他的衣角上,端的是一方如玉的翩翩公子,倒是眼角一点泪痣,无端地给他添了几分忧翳。
而靠着红枫坐着的那个,眉眼和唇角都微微上扬着,若不是细看之下,脸上浮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死气,远远望去,便像是无忧无虑的世家少爷。
“你小点声,可别吵醒了阿桢。”
青衣人边俯身温柔地将那个被称为“阿桢”的少年抱起来,轻着动作放到竹椅上,边小声地偏过头对前来禀告的下属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就那么一眼,里面仿佛掩藏着千军万马的阴戾之气,下属被那眼一看,仿佛被丢进魔界最北的虞渊滚了一遍,遍体生寒。
“是,君上。”
魔君月东楼,众人口中青面獠牙,屠戮万人城,将人情往来,热闹非凡的边陲小镇一夜之间变成死气怨气缭绕的大魔头,谁都不曾想到,魔君竟然是这幅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模样,一双指骨苍白的手比起握剑杀人,似是更适合抚琴弄月。
这里与其说是像魔界,倒不如说更像是人间的一处普通大户人家的宅子。夏荷生香,秋枫摇曳,冬梅映雪,远处的竹帘轻摆的回廊还有扎着双髻的侍女嘻嘻哈哈地一路跑远,一点都不像大家嘴里说着的黑雾缭绕,怨气差点就要冲破天际的模样。
——但是哪有人间的宅子,一天之内有四时之景呢?
这个宅子就像个精致妥帖的假象,掩藏了魔君已然又疯上了一层楼的真相。是的,他们都说魔君月东楼疯了,疯在了人魔大战之后,疯在了那个叫“慕容桢”的少年死了之后。
“果然,比昨天的魔君更疯的,是今天的魔君。”冒着项上人头不保的危险,前来汇报工作的下属咽了咽口水,悄悄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你刚说,魔息已经成功扩散出去了是吗。”
月东楼抬手在垂下来的花枝上折了一小枝,放入了慕容桢的鬓间,慕容桢原本透着死气的脸瞬间好像被点染了生机一样,衬着他眉眼弯弯的形容,不像个已经逝去多年的人,倒像个在做着什么天真好梦的烂漫少年。
看着慕容桢的脸,月东楼似乎是喜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抬手捏了捏少年小小的鼻尖,又拨了拨他垂在额前的散发,这才不舍地缓缓起身,带着下属往摆着棋盘的石桌边走去。
“是的君上,我们潜伏在人界的'影'传回了消息,临安城开始陆续出现不明死亡事件了,人界的大理寺正焦头烂额地处理这些被我们捅出来的篓子。”
月东楼左手撑着额头,右手随意散漫地捏着棋子,在棋盘上漫无目的地划来划去,听着下属的汇报,唇边隐隐地勾着个漫不经心的笑,慢慢说道:“要是千百年前的摇光上神知道他被我们当武器使了去对付他最挂心的人类,你说他脸上的表情得多好玩啊。”
“啪嗒一声”,月东楼右手捏的棋子撞倒了棋盘上原本立着的棋子,奇怪的是那棋子倒下后,化作一团小小的黑雾散去了,粘稠的、带着血腥味的暗红血液便从格子上细细地蜿蜒了出来。
月东楼似是不以为意一般,兴致勃勃地看着那股小小的血流,暗红得带着不祥意味的血纹从他天青的衣领里蜿蜒而上,顺着脸颊,一路爬进了他漆黑的眼底。
“今天的我,都是托人界的福,人界欠我多少,我便要一分一分地要回来。”
“啊嗤”。
不知道是不是怨太浓的缘故,宋浅言刚一踏进更夫的宅子,便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搞得风昀以为他家一个打十个的司主要风寒了,连蹦带跳地预备跑开,以防被传染上。
谁知宋浅言仿佛是个前后左右都长了眼睛的主似的,眼神都没瞟过来一个,便拎着风昀的衣领,拽小鸡似的又把他抓了回来。
我怎么那么弱小,可怜,又无助啊。
看着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宋浅言,风昀垮着一张脸在心里面哀嚎着,就差没有“咕咕咕”地嚎出声了。
“跑什么跑,本司主身强体壮,你病几轮了,本司主都未见得可以病一次。”
宋浅言便拎着苦命下属的衣领,一边往宅子更里的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宅子给人的压迫感越重,明明是花红柳绿的一处城郊大宅,风水更可以称得上是上风上水,但不知为何,那种怪异感就是压在宋浅言的心头,死皮赖脸的赶都赶不走,明明还天上还是天高气爽的秋阳,但宋浅言却感到越来越冷了。
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天地间的气息流转仿佛在这座宅子里面停止了,毫无生机,倒像是那种走几步,便会在草木扶疏间探个苍白的手出来,死死缠住脖子的鬼宅。
“我看够呛,”宋浅言看了眼身边下意识抱着剑,不停神经质四周张望的下属,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连奕仁司的人都这样,怪不得大理寺那群老家伙像胡子被燎着了一样,火急火燎地把案子丢过来。”
宋浅言边想,边默默地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被风昀拽在手里的衣角,面带嫌弃地抽了出来,好家伙,拽得太紧,一开始还抽不出来,宋浅言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这白眼不翻还不打紧,一翻便看到回廊的廊柱上,一个不知隐在角落里盯了他们多久的黑雾便被宋浅言眼尖地发现了。
那玩意似乎是没料到宋浅言能察觉到它,打了它一个措手不及,一双露在黑雾外的猩红眼瞳,扯着血肉,滴溜溜地转了一下,周身黑雾猛地暴涨开来,一双猩红眼瞳猛地一翻,身形一闪,带着凛冽怨气,闪电般地朝宋浅言飞身扑来!
没料到宋浅言的速度更快,也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宋浅言一翻手,对着长一双诡异红瞳的黑雾疾射出了一道驱魔符篆,那黑雾还没来得及跑,便被灵火燃着的符篆一下子钉在了原地,摆着身子挣扎,活像条要被丢下去开锅的黑皮鱼。
修仙世家对宋浅言又爱又恨的一个理由就是,他们搞不懂宋浅言这个出身极好,灵力天赋极高的修仙好苗子,怎么说调转枪头就调转枪头,投向了朝廷的“怀抱”,自家人说打就打。
“神界之门又关上了,再怎么修也飞升不了,还不如吃皇粮多赚点为好。”对着四大家族长老的苦口婆心,宋浅言当时是这么说的。
而在此时,宋浅言极厚极纯的灵气只往符篆里注入了半分,便将地上这条“黑皮鱼”烫得个一蹦三尺高。
“也不打听下我的名号,江湖人送'人鬼见愁',鬼都要被我愁到掉毛,你个没皮没毛的鱼也敢来盯我。”
宋浅言边懒懒散散地拖着调子,往被符篆钉在地上走脱不得的黑雾边上走去,抬手结了个印,捏了一个小小的结界,指尖捏着符篆一下拔了出来。
风昀一直瞟来瞟去,就是不敢仔细看的眼神,随着宋浅言的动作,下意识地投在了黑雾的身上,一下子,就被黑雾扯皮带血的红色眼瞳吓了个斗鸡眼。
“啊……唔唔唔,这是什么鬼,唔……”
作为一个渴望岁月静好的普通人,风昀被那眼睛吓得够呛,差点就想撒着欢喊出来。刚发出第一个音节,这才想起自己和自家上司一起呆在个凶宅里,连忙抬手捂住了嘴,在一片“呜呜呜”和“咕咕咕”声中艰难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这是阴烛,'以冤指路,以阴为烛',是人的生前冤情所化,一但被它缠入体内,就不得不帮原主查清冤屈,不然就会被怨气纠缠至死。”话这样说着,宋浅言顺手从探进廊下的枯枝掰了一截下来,煎鱼似的将那团黑雾挑挑捡捡,翻来翻去。
不知为何,风昀竟从阴烛小小的眼睛里,看出了大大的委屈。
“那,那它是想找我们帮忙查清冤情吗?”
在这座空寂得仿佛地狱的大宅子,风昀早就忘记了自家上司平日里的不搭调,脚下磨磨蹭蹭地往宋浅言身边靠过去,颤抖着声线问道。
“查是要查的,”宋浅言撤去了阴烛上面的小小结界,丢掉树枝,拍了拍手站起来,用脚尖踢了踢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阴烛,示意它带路,边勾着唇角,漫不经心地和风昀说道:“就算要查,也是我自己要查,目前还没人敢摁着我头让我去做这做那的。”
哇哦,要不是时间地点不对,风昀都想面无表情地给宋浅言鼓起掌来了。
刚被宋浅言灵力灼伤过的阴烛,还真怕宋浅言“一个手抖”,用灵力点燃个把符篆,把自己做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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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阴烛”,便只好眨了眨一双泣血的红瞳,扭着身子,委委屈屈地在前面开路。
怎么现在的魔物,一点魔物的样子都没有,倒是修道的人,活像个强人所难的黑老大似的。风昀抱着剑,紧跟着宋浅言的步子,一边在心里头小小声声地腹诽。
宋浅言和风昀两个人,跟在阴烛的后面,绕过了大大小小的回廊,转过了高高低低的花木,廊沿的转角处,依稀可见装饰用的金箔,可见这宅子的主人在生前,是个多么穷奢极欲的人。
“怪不得吃个东西还能把自己给撑死。”宋浅言看着这被死气掩盖住的雕栏画栋,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走着走着,随着日头逐渐偏西,阳气下沉,阴气上升,原本被白天勉力压制着的死气和怨气,慢慢地从宅子的四处蜿蜒而出,像蛇一样,细细凉凉地爬上了人的心头。
修为不够深厚的风昀渐渐被怨气丝丝缕缕缠绕心头,一时间,尖叫声,怪笑声,求救声在风昀耳边高低错落地响起,风昀被逼的太阳穴直跳,原本握剑的手也颤颤巍巍地拔剑出鞘了半分,懵懵懂懂地直觉只想把这些快要挤破他脑海的嘈杂声响赶走。
“……风昀……风……破!”
随着一声低喝和一阵剧痛,风昀猛地从环境里面挣了出来。眼前是罕见地皱着眉宇的宋浅言,以及他并着点在自己额前的双指。风昀再看看自己,原来不知何时,手里的剑已经完全出鞘,已然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差一剑划破喉管了!
“刚,刚发生了什么了。”
“刚发生了什么?平时叫你干活都没那么积极,那雾也就探了个头,你就刷地一下拔剑要捅自己了,真是拦都拦不住。”宋浅言顺手拍了一下下属的前额,没好气地说道。
宋浅言见风昀醒了过来,从袖子里翻出了一张符篆,指骨飞快地叠了一道符,塞到下属手下,“喏,保你灵台清明,不受邪祟所侵,拿好了别丢,外面可贵的一道符。”
这般说着,宋浅言眼尖地揪回想开溜的阴烛,示意它继续带路,不曾想到一个抬脚,便“哐铛”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也不顾袖长衫长地,蹲下来捡起那物事便细细看了起来。
那是个龙凤呈祥的合卺酒杯,虽然被磨损得不像样了,宋浅言眯着眼睛还是看出了原来的形貌。
宋浅言指尖捻着那个酒杯,下意识地抬头往前面看,不曾料到,在黑雾缭绕间,离后院不远的一段路上,四处都落满了龙凤烛、桂圆花生、合卺酒杯,简直就像是哪个冒冒失失的侍女,不对,是十几个冒冒失失的侍女同一时间摔倒了,才能有眼前这种落了满地婚仪的情景。
“还真是奇了,就像这家子主人娶了很多个妻一样。”
宋浅言捏着酒杯,摸着下巴,皱着眉宇若有所思地想。
原本一路上都半死不活的阴烛到了这里,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猛地窜起来凑到宋浅言面前,身上的黑气爆炸似的蔓延开来,一双血色眼瞳疯狂转动。
“看来就是这里了。”风昀抱着剑,从宋浅言身后转出来,看着快要把自己眼瞳转到抽筋的阴烛,这般和宋浅言说道。
“应该是……谁?!”
宋浅言刚想开口回答风昀,便突然下意识地感觉到粘稠静止的空气里,一道很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掉的气机,一闪而过,便如泥牛入海,再也寻不到。可宋浅言是何等天资过人,凭着直觉,眉梢眼角都不抬一下,一翻手,一道燃着灵火的符篆便向浓雾后面疾射而去。
“这么久没见,就对老朋友下这么重的手,不愧还是我认识的你。”
只来得及听得见“铛”的一声,那边也反应极快地以剑挡掉了宋浅言那道没几个人可以挡下的符篆,只见浓雾背后,隐隐约约地走出了个瘦高的身影,玉做的剑穗,素白的衣袍,绣着暗纹的发带轻轻扬扬地扎在脑后,后面跟着只踮着脚走路的衿贵狐狸,还有个满脸写着“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暴露方位”的易君——
——正是那日说要凑热闹的顾珩。
“那么久不见,倒是有点想念了。”
一蓝一白的身影在空寂无人的鬼宅里相对而立,一个半勾唇角,一个面带浅笑,不言不语,但某种无法言明的氛围在两人之间默然流动,半晌,顾珩这般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