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一趟前,薛南星曾怀疑了能,可真会有人装疯装五年吗?
此刻,她心中竟是有了动摇。
薛南星移步至方丈塌边,躬身施礼,“想必方丈已是得知了能失踪一事。”她声音轻而恳切,“昨夜世子亲自寻了一夜,却仍未见其踪影,山道又尚未通畅。想来他应是仍躲藏于寺中某处。不知方丈能否指点一二,告诉我们他会躲在何处?”
方丈闻言,眼中似有沉思,可垂眸一瞬后,还是摇了摇头。
薛南星不放弃,干脆在榻前蹲下,轻声道:“方丈,那能否与我说说他们师兄弟几人的事。”
听到“师兄弟”三个字,方丈眼底竟是闪过一丝迷茫和不解。他一生潜心修行,诚心向佛,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几个徒弟要接连遭受如此不幸。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捏住被褥,微微可见发白的指尖,好半晌才松开。
他缓缓开口道:“他们师兄弟几人自幼一同长大,感情甚好。了悟年纪最长,是大师兄,从小就格外懂事,对几个师弟照顾有加。了觉和了善虽怕事些,却也勤勉踏实。了静年纪最小,但也最乖巧听话。了能……”
提及了能,方丈的声音突然哽咽,眼尾泛起一丝红晕,“他幼时最聪慧,对佛法的悟性极高。可他十岁那年随了悟一同上山砍柴,不慎从山上摔下来,自此便摔坏了脑子,变得痴痴傻傻了。”
他稍顿了顿,待情绪平复些,又感慨道:“当初,他与了悟一同滚下山,拼了命护住了悟,自己才撞上山石,摔坏了脑子的。了悟也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这么多年来,都对了能如亲生兄弟般照顾。好几次了能疯症发作,也都是了悟在旁耐心哄着,才安抚下来。”
薛南星猛地直起身,“您是说了能是与了悟一同从山上摔下去的?”
方丈点头。
“那可曾摔坏腿?”
“嗯,当时两人的腿都摔断了,且都是左腿,幸而及时接上了。了能那会儿年纪尚小,恢复得快,未损步履。但不知是否因为了悟年长两岁,他倒是落了病根,每逢阴雨天,旧伤便隐隐作痛。”
薛南星阖上双眸,思绪渐渐拉回两日前,二人的身影在眼前轮番闪过,了能……了悟……
忽然,她眸光一亮,若是如此,那一切便都合理了。
她连忙又问道:“方丈,您可知了悟平日里常去哪儿?”
“他自幼性格沉稳,不爱到处去。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在佛堂和大殿里待着,未曾见过他常去其它地方。”
薛南星欲再追问,突然又听方丈道:“说来倒是有一事,贫僧至今仍记忆犹新。”
“大约在了悟七岁那年,有一次他因犯了错,被贫僧训斥了几句。他性格一向沉稳,可那日后竟然跑了,足足失踪了三日,寺里上下寻了个遍,都不见踪影。”
“后来呢?”
“后来,贫僧无意中在寺外西侧的枯井边找到了他。那时,他刚从井里爬出来,浑身泥泞。他说是不小心掉了进去,可再细问,他却一概不提了。也不知那孩子如何在井里过了三日,那三日,他定是受了不少苦……”方丈摇摇头,叹声道:“贫僧知他心中有气,不愿多言,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封了井口,免得再生意外。那井,自那以后,便再未开启。”
提及旧事,过去种种如潮水般涌来,直冲眼眶,他顿时又激动起来:“他们都是一心向善的好孩子,了觉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而已……他们……”声音逐渐哽咽,越来越低,最后只听得见哑声的啜泣。
眼前这位六旬老人泪眼婆娑,形容枯槁,声音再也不似前日般沉稳有力,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
薛南星心中微恸,她不敢去想,若是方丈得知他口中的“好孩子”,可能犯下杀人埋尸、残杀兄弟之事,他会如何?
一时间,她不忍再问,也不知如何再问。
薛南星未再多言,退后几步,对着方丈深深一揖,“多谢方丈!”
她垂首凝视地面,停留了几息,将眼中翻涌的热意生生压了回去,须臾后才慢慢抬起身,面色平静地退出方丈房……
刚阖上房门,薛南星神色一凝。
凌皓方才站的远,未听清她与方丈的对话,此时见她神色凝重,问道:“如何?可有问到了能藏在何处?”
薛南星只“嗯”了一声,便往院外踱步而去。
声音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凌皓眉眼立刻舒展开,朗声道:“真有你的!在哪儿,咱们赶紧去拿人。”
薛南星没有直接答话,而是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不过还需要再确认一事。”脚上的步伐又加快了些。
凌皓只得跟上。不多时,二人在讲法堂门前停下。
眼前,讲法堂已是焦黑一片,四周弥漫着烟熏和尘土的气息,半壁屋檐颓然倾塌,只剩几根主梁和残垣勉强支撑。
两具焦尸就摆放在门口,虽覆了一层白布,却也极为瘆人。春风卷起粒粒尘埃,带来的不是生机,而是满目凄凉。
凌皓蹙起眉心,不由抬起手,在鼻前扇了扇。
薛南星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两具尸体中间,掀开白布,略一观察,很快便转向其中一具。
她打开验尸箱笼,取出一柄锋利的解剖刀,手起刀落,不带丝毫迟疑。
凌皓见状,顿时屏息凝视起来。
只见道道银光闪过,解剖刀在焦尸的头骨上游走,焦黑的皮肉层层剥落。
足足一炷香功夫后,薛南星手头的动作才停下来。她轻吁一口气,缓缓开口:“世子,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凌皓憋了满腹的疑问,眼下总算逮住机会,他追问道:“那凶手可是了能?”
“不是他。”薛南星语气肯定,“从身形判断,杀了觉的凶手应是比他高大,且要将尸体从禅房背至井边并非易事,因而不会是慧能所为。了静对五年前之事一无所知,且前两晚皆有不在场的证据,也不会是他。至于方丈和那几个小沙弥,就更不可能了。”
“寺里拢共就这么几人,照你这么说,那凶手还能是谁?莫非……”凌皓左右环顾,突然压低声音,“……真是有腌臜东西?”
薛南星轻轻摇头,将话头一转,“世子可还记得讲法堂着火前的那番推断?”
凌皓颔首,“自是记得,了觉之死确实是他嫌疑最大,可偏偏人又突然死了。”
“若是他没死呢?”
“没死?”此言一出,凌皓顿时头皮发麻,一股冷意从脊背散开,惊得呛出一串咳嗽,“咳——咳——”
“世子难道不觉得昨夜那场火事,很是蹊跷吗?”薛南星将目光移向他,“据了善的供词,他去完茅厕回来,讲法堂已是火光滔天,了悟满脸满身都是火。可后来我验看尸体发现,却是脸部烧伤最为惨重,面目全非,皆已焦黑。”
“这,有问题吗?脸露在外头,自是烧得更严重。”凌皓问道。
薛南星摇头,“殿下有所不知,人体在着火时,就如同蜡烛一般。”
“蜡烛?”
“是!不过是反过来的……”她解释道:“衣物是灯芯,皮脂则是灯油。殿下且想想,是灯油易燃,还是灯芯更易燃?”
“自是灯芯,没有灯芯,灯油如何自燃。”凌皓不假思索。
“没错!火从法堂外而起,若非有人刻意烧这‘灯油’,又怎会致使‘灯芯’下的皮肉比没有‘灯芯’的面部烧毁得更严重呢?”
“有人刻意烧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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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容?”凌皓理了理头绪,“你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是谁!?”
“是。”薛南星微狭眼眸,“那谁最不想我们知道尸体的身份?又或者说,谁最想我们以为这具尸体是了悟呢?”
凌皓突然恍悟,“是了悟!?他若一死便可洗清嫌疑。”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可方丈不是说了悟腿上有伤,身形年龄也对得上吗?”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巧就巧在,了能的左腿也有旧伤,且他们二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身形都相差无几。尸体齿间的磨损程度虽可判断年龄,但也只是大致而已。所以仅通过这些特征推断,其实并不能确定死者就是了悟。”
“那照你这么说,也不能确定是了能啊!”凌皓双手抱胸,不由撅起双唇。
“没错。所以方才在路上时,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直到我看到这个……”薛南星指向手边那具焦尸的头颅。
此时,那颗焦黑的头颅后侧,大片皮肉已被剥除,露出刺目的白色头骨,森然可怖。
凌皓俯身细看,头骨表面虽仍沾着些黑灰和深褐色血迹,但不难发现上面一处浅浅的凹痕,“这是……?”
“了能十岁那年与了悟一同上山砍柴,二人同时摔断了左腿,但不同的是,了能还摔伤了头。”
凌皓双目圆瞪,抬起手指,“所以…我们找了一夜的了能,在……?”
薛南星注视着眼前的焦尸,闭了闭眼,“是,就在这里……”
凌皓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脑里“嗡嗡”作响,震惊的话堵在嗓子眼,竟一时发不出声来。
待他反应过来时,眼前已没了人。
不远处,清俊的少年回首看过来,阳光从她身后倾泻而下,打上一层似有若无的光晕,虽看不清脸,却有种说不出的明朗。
薛南星招手唤道:“世子,快,拿到人便可结案了……”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转身朝西院方向疾跑而去。
结……结案?凌皓双唇微启,这几日他与薛南星几乎形影不离,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能结案了?
西院外侧不远处果然有一口枯井。井上盖了一个方形石板,原本应是被紧封的井口,此时敞开了一掌宽的缝隙。
薛南星俯身细看,眼神快速掠过整块石板,落在靠近缝隙一侧的几抹指印上。
就是这里了!
她沉了口气,掌根靠在石板侧边,大力一推。
光线一寸一缕倾泻而下,将井壁上凹凸的石砖逐块点亮。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整块石板掉下,浓烈的泥腥味扑面而来。
凌皓围上来,伸长了脖子往里探。
枯井不深,约莫两丈,一眼见底。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依稀见到井底几处脚印,以及侧边上的一片黑影,似乎是个洞口。
“有人!?”凌皓呼吸一滞,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笃定地颔首,她紧抓住井口边缘,身体微微前倾,高声唤道:“了悟!我知道你藏在这井中,如今一切真相大白,你已无处可逃。”
话音如落入深渊的水珠,在井里激起层层回音。
良久,却没有丝毫回应。
“不出来是吧!”凌皓是个急性子,起身撩袍,抬起左腿就往里井里跨。
突然暖风乍起,井口上方竟飘落一片梧桐叶,它摇摇晃晃,缓缓坠向井底。
两人都不由一愣。分明不是落叶的季节,但眼前这片青绿却是义无反顾往井里坠去,仿佛这就是它的宿命。
就在梧桐叶即将触底的一刻,一只手突然从侧壁的黑影中伸出,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温柔,将它轻轻接住。
了悟的身影逐渐从黑暗中显露,微光照亮他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