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娘子自便。”杨束说完,径自去了东耳房。
这便是答应了。明新微松了一口气,对着杨束的背影磨磨牙,心道,全是形势所迫,形势所迫,真是三辈子没这么上赶着过,都是什么事呢!
她见杨束去了内室,便趁机仔细观摩这小院的格局。
如今两人各占了后面这排寝屋的东西耳房,中间的明屋便是楚河汉界,如今尚且空空荡荡,只有一块屏风立在门前。这山间小院没有西厢,西侧是一个小厨房,冷锅冷灶,连柴火也没有。东厢则是个单间,她没有进去,不知是否与寝屋的东耳房联通。
刚巡视到此处,便听见“咚咚咚”有人敲门。
等了片刻,明新微见杨束没有出来应门的意思,便回到前堂,穿过前院,去开了门,竟然是卢白鹭。
“卢小娘子,不知找我何事?”
“顺道来看看你。” 卢白鹭一笑。
这自然不是真话,明新微心想,面上寒暄道:“不如到堂厅一坐。”
不过所谓的堂厅也没有待客的桌椅,二人只好坐到了东边的饭桌边。
“刚刚搬来,屋内空荡,也没有茶水,只有泉水,卢小娘子不要嫌弃。”明新微道。
卢白鹭摆摆手:“我不渴。要我说这院子不错,就是家具缺了些。后山有个方木匠,手艺不错,你若有余钱傍身,可找他打家具。”
“多谢。”明新微给自己倒了杯泉水,等着对方表明来意。
卢小娘子不是个迂回的性子,落了座便直言道:“我听说,你之前在山顶演武场,曾用两句情诗向杨郎君表白心意?”
“噗!” 明新微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咳咳……什、什么?”
“哦,就那个什么有情无情,又是字谜的。”卢白鹭说。
“日月无情也有情,一十八洲照均平。”明新微颇感生无可恋。
“对!对!就是那个!”卢白鹭眼睛一亮,拍手叫道。
“那个是我抽的签文!不是什么情诗!”明新微实在不知怎么能传得那么离谱。
“嗐,都差不多嘛!我看你挺懂这些弯弯绕绕的,那你能不能,也给我想几句?”卢白鹭大大咧咧道,“中秋过后,若一切顺利,我想题到朱用房里的屏风或者灯罩上。”
情诗题在暗室,倒是够大胆狂放的,明新微心道。
“中秋?不是还早吗?”
算算日子,刚过夏至,暑气正旺。
“还有不到两个月啦!时间够吗?你不得多思考思考!我也不要字谜,太复杂,就一首诗里有我们两个的名字就好,直白一点,呃,也不要太直白,但也不要含蓄得看不出来,没得猜上半天!最好画面美一点,意境再美一点。”卢白鹭掰着手指提了一串要求。
明新微心想,这等习作,我哪里用得着写两个月?不过坐地起价她还是懂的,装作为难道:“哦,这却不容易。”
卢白鹭听着口风,知道有门儿,喜道:“那你多费费心!”她见此处分外空荡,提议道:“不让你白写,我让方木匠帮你打一套梳妆桌椅。”
明新微摸摸下巴:“我觉得诗太严肃了,不如填词吧?选个词牌,到时候还能唱呢。此处由水隔绝,一山独立,如同世外小镇,不如用《江城子》?”
“你的衣柜桌椅我也包了。”卢白鹭很上道,立刻追加了谢金。
明新微很满意,继续道:“你说用什么韵脚好呢?我觉得平水韵里的九青韵不错,都押着‘情’韵。”
卢白鹭脑子晕晕的,不懂这什么情啊韵啊的,但已经全然信服,拍拍胸脯,一锤定音:“只要你能写好,这院里的家具物什你随意添置,都记在我账上。”
“那多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明新微一笑,又问道,“不过这文绉绉的一套,你确定朱将军能欣赏得来?”
说朱用不懂诗词,卢白鹭不乐意了,立马跳起来维护到:“你少看不起人!朱将军可是进士出身!他哥哥还是什么、什么永兴军巡检!如果不是小人迫害,也不会落草!”
“你说什么?” 明新微吃惊道。
“呃,其实是同进士出身啦!不过那都是很厉害的!” 卢白鹭改口道。
“我是说,你说他哥哥是永兴军巡检,朱能?” 明新微心下微沉。
“是啊!你知道他?” 卢白鹭奇怪道。
那我可太知道了,明新微心想,此人可在百晓生口中风靡过一段时间。两年前,这个朱能在乾佑山伪造了一块“天书”,吹捧说是天降祥瑞,要送入东京。去年朝中党争,这桩伪造天书案也被了翻出来,而朱能眼见不能善终,竟然铤而走险,想要造反,当然并没掀起什么水花,顷刻便身首异处。
“没有,就是觉得耳熟,好像在哪听过。”明新微压下心中诸多想法,面上吹捧道,“那朱将军想必允文允武,你倆若定情,这类诗词一定能送到他心坎上。”
“那是自然!” 卢白鹭面上露出几丝神气,眼见此行目的达成,利落起身道:“好啦,明日我便叫方木匠过来,现下我就不多叨扰你了,你多帮我想想怎么填《江城子》,务必要填得漂亮!”
第二日,卢白鹭口中的方木匠果然如约而至。
“辛小娘子,你要有什么想要打的物件,只管画在图上,我回去后带着一帮徒弟一定又快又好给打出来。”方木匠不过四十上下,中气十足。
“那就麻烦方木匠了。”明新微道。
方木匠点头哈腰:“不麻烦,不麻烦,庞先生早就吩咐了的!”
“庞先生?不是卢小娘子让你来的吗?”明新微奇怪道。
方木匠笑出一脸褶子:“哦哦,都有的。庞先生一早就吩咐了,这院里院外,整套的家具都要打出来,后来卢小娘子也说辛小娘子有什么想要的,记在她账上。”
“既如此,我便把我要的,今日都画了给你。其余的你自去问杨郎君要主意。”
“啊?”
明新微理所应当道:“无功不受禄,各自的功,就领各自的禄为好。”
她自己的家具,是替卢白鹭写情诗挣来的,清清白白,正正当当,而杨束的份,她不占。
但她这话一出,方木匠却急了,不知这是唱哪出:“小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小老儿我干这行多年了,只要不是当家娘子拍板定下的样式,回头一准再来找我改!何苦折腾呢!”
明新微心想,我可不是当家娘子。又想,算了,杨束那个莽夫估计也不懂这些,就当顺水人情了。
“那其余的我也画给你吧,你拿着我的草拟,再去问杨郎君拍板。”
方木匠心想多亏我见多识广,这不就省了再来回折腾,当即答应道:“唉,这就对了嘛!”
明新微于是仔仔细细画稿,敲定各色家具,一副要在此长住的样子。这当然都是做给人看的,实际心里没一刻歇了要逃跑的心思。
虽说杨束先前有言,说若有机会,会送她出去,但两人非亲非故,又没有利益往来,而他看或许也另有要事,她自己的头等大事,合该自己多费心力,哪能处处指望别人?
方木匠走后,明新微又问了路,去了后山被服司。
“女郎!你怎么来了,我们正准备去看你呢!” 福云一脸惊喜,桌上一个大包裹还没来得及打包好,而梅花豹正蹲在那堆东西中间,见了明新微,眼儿圆睁,一下蹿腾进她怀里。
福云见明新微抱着梅花豹,仿佛还在家里时一般,一时鼻头发酸,哽咽道:“女郎,你那边可一切都好?有没有人欺负了你去?”
“我那里一切都好,你们啊,只管把心放肚子里,照顾好自己就好。”明新微又看看秋珍冬珍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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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的脖子和手,没见着什么伤痕,略微放心,但还是确认了一句:“卢姑姑没为难你们吧?”
“没有。”福云摇摇头,“卢姑姑平日并不来被服司,此处众人也都好相处。”
秋珍也点点头:“也没有拘着我们必要待在某处,做工都是记件数的。”
冬珍泪眼汪汪道:“就是好想女郎,好想家呜呜。”
提到家,几人心中都是惶惶然,八百里水泊贼窝,插翅难逃,还回得去吗?福云几人不禁落泪,却不敢哭出声来,怕被旁人听见,平白惹人猜忌。
“嘘,且忍耐一时。你们啊,只当是来山上消暑了,放宽了心,没事啊就看看山景,这等景色,不乘船过来还看不见呢。”明新微面上故意作出一派乐观样子,“等我这边有个章程,想法子把你们都接过来。”
秋珍冬珍闻言,像是有了主心骨,面上凄惶之色稍减。
福云也擦擦眼泪,正色道:“女郎,我当时身上还有一个随身包裹,里面有些银钱,幸好一路来也没丢了去。如今我在被服司里帮你整治了些衣物被褥,正要一并给你送去。”
福云将包裹拿来打开,里面有一些首饰细软,一罐樱桃煎,还有路上解闷看的《竹里轩志》。
明新微没想到还能见到这些旧物,也是感慨:“你有心了,一会我们一起拿过去,你也认认门。”想起此行来的另外一事,又问道:“你们可知,在哪里可以见到屠十六娘?”
“女郎要找屠十六娘?这却巧了,今日她正在被服司,说是来商定中秋节的彩头的。”福云领着新微往库房去,伸手一指,“呐——那边腰上系着青花腰围的就是。”
明新微看过去,见屠十六娘眉眼间和当初“渡口邸店”里的屠十五娘眉眼相似,应该是姊妹无疑。等她同库房管事商议完毕,往外走时,便上前去,见了一礼道:“屠娘子。”
“辛小娘子?找我何事?” 屠十六娘也不意外,笑眯眯道。
“屠娘子认得辛明?初来山中刚几日,还未来得及拜访屠娘子。”
“哎哟,这山中寂寞,一点新鲜事传得极快,还有谁人没听过辛小娘子的大名?” 屠十六娘打趣道。
“屠娘子说笑了。我是想着庞先生本来让我们来找屠娘子安顿,但登记时却未得缘见,便想是因为这山中事物繁多,屠娘子分身乏术。如今我安顿下来,左右也是无事,便想着尽一份心里,譬如若需要书文造册之类的,我或可帮上一二。”
明新微这话,对面若是聪明的,便知晓这是要帮她同卢姑姑打擂台,重造她那本鬼画符的名册,这要办成了,也标志着屠十六娘从卢姑姑手中完全接过了山中庶务。
屠十六娘爽朗一笑,快人快语:“辛小娘子有这份心,那是再好不过了!早就听庞先生说辛小娘子文采了得,区区花名册,只怕大材小用了呢!”但她也是个人精,旋即露出为难的表情:“只是吧,卢姑姑毕竟是山中老人了,而山民们却不知道辛小娘子何许人也。”
明新微看她演戏,并不答茬,果然,屠十六娘推脱一句后便抛出了筹码:“但这也不难,不久后就是中秋,今年有夔州众人加入,想必更是热闹。届时山中组队打这灯谜赛,辛小娘子想必名列前茅,摘得桂冠,你同大家混个脸熟,我也好师出有名。”
屠十六娘算盘打得好,到时候只须说她冒尖争先,主动请缨,自己不好直接拒绝,便以这比赛为约,便可在卢姑姑面前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明新微也不傻,自然看出屠十六娘拿她当枪使,但她并不在意,反而答应得很痛快,毕竟这造名册是个好差事,能正大光明的把山里的人摸摸清楚。是人就有弱点,到时候见机行事,总有机会逃脱。
至于卢姑姑,明新微却不在乎,等她们逃走了,那真是活在各自的圈层里,这辈子也不会再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