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野象之约
    刘太尉捧诏而来,到了济州,先去拜见钟为盏,口中高呼道:“先给恩相道喜了!恩相此行,与社稷立大功也!”

    钟为盏仔细查看一番丹诏、御酒、御旗,淡淡道:“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不求什么大功,只求太太平平,不要动刀动枪,便是大宋的福气。”

    刘太尉谄媚道:“恩相千秋。那伙贼人见了恩相气度,必受感化,誓为朝廷驱使。”

    钟为盏不接他奉承,只道:“我一把老骨头,上一趟山不容易,还须着人前往,知会一二,好设诏安仪典。”

    刘太尉正要找机会巴结钟为盏,当下忙不迭道:“下官最爱爬山,下官愿往,下官愿往!”

    转天,刘太尉便带人上山同庞秀商议诏安事宜。仪典设在山顶立安堂,山道上扎起凉棚,悬挂红花彩带,每五里山路设一小头目,领着道路两旁的吹鼓手,喜迎御笔丹诏上山。

    山中大小头目看了,只削尖了脑袋,花样百出地巴结刘太尉,各类山珍财帛,流水一般送过去。

    庞秀知晓了,也不阻止,只私下问明新微道:“你如何不送,人不对?”

    他是知晓明二哥的吩咐的,因此刘太尉一上山,便给明新微递了消息。

    “离诏安仪典不还有好几日么?”明新微嘟囔道。

    “如今尘埃落定,你还是早日回家为好,我看仪典当天走,就很不错。” 庞秀的眼神仿佛洞察人心,“咱们东京再见。”

    明新微当然知道他说的在理,转天给刘太尉送去了一盒鲈鱼脍,里面还放了一枚芦苇如意结,如意结包着一块小金鱼。

    刘太尉把小金鱼抠出来,用牙齿咬了咬,上面留下个印儿,满意地咕哝一句:“这是个会做人的。” 于是把东西收下了,放了封信回盒子里。他看了看空荡荡的食盒,又把案几上的一匣子鸭梨一股脑倒进去,这才扣上盖子,将食盒退了回去。

    明新微收到回信,松了口气,又怅然若失,吩咐福云收拾包袱。

    发了会呆,便去看福云打包行李,见她这个也想要,那个也要带着,开口阻拦道:“笨重的一概不要,只捡细软,拴一个随身包袱即可。”

    福云磨磨蹭蹭:“用了这么久,都有感情了,就这么扔了啊?”

    “咱们是悄悄地走,你道是举家搬迁呐?”

    “哦。”福云无精打采地把一个素瓷花箍放了回去。

    明新微见她一副心如刀割的样子,也不知是在开解谁:“等回了家,要什么没有?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福云便不说话了,只把妆奁里的首饰收起来,嘟嘟囔囔了一句“不一样的”。

    第二日的晚饭,明新微叫了杨束一齐来吃,和去年一样,做了金齑玉脍,只是尚未到秋日,没有新鲜栗肉,桔皮也换成了陈皮,少了些滋味。她想,也算个正儿八经的散伙饭吧。一顿饭从金乌西沉吃到月上中天,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吃得再慢,终究是吃完了。

    饭后步入庭中,今夜正是望月,抬头望去,一轮圆月,在山上显得格外近人。

    “你在房顶上看过月亮吗?” 杨束忽然出声问她。

    于是明新微生平第一此坐在屋脊上赏月。

    八百里水泊环绕立安山,远离市井繁华,夜空格外静谧澄净,繁星萤萤,园月低垂,被夜风吹来,山中草木气息独有的沁香。

    今夜的蝉鸣声似乎格外吵闹,但她还是清晰地听见杨束问:“明日诏安典仪的时候走?”

    她虽没明说,但他果然猜到,届时众人都在山顶参加典仪,她便乘了快船出去,明二哥在济州城等她。于是点点道:“是的。不好大张旗鼓,便没同尉迟他们告别,你事后帮我周全一二。”

    “好。” 杨束懒懒散散将长腿一放,一片瓦被不小心掀翻,骨碌碌滚下去,摔碎了,“那我就不送你了。”

    “不用你送。说起来,也是好笑,告别了那么多次,好像次次都出状况,但愿这次诏安顺利吧,庞先生得偿所愿,你也功成身退,咱们各自回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昏头昏脑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耳边的蝉鸣好似喑哑下去了,自己也越说越小声,屋顶上便渐渐静了下去。

    夜风拂过,隐隐约约,似乎山中遥远的某处,传来一声犬吠。

    “大理国是什么样的?”

    “你见过野象吗?”

    沉默中,两人忽然同时开口。

    “大理有很多野象,象牙长长的,像弯刀一般。” 杨束用手比划了一下,“可以用来开瓜,一磕,瓜就开了,就是手要快,不然蜜瓜就被野像抢去吃了,还用鼻子卷人。”

    她想象了一下杨束拿野像的象牙开瓜,野像被逗得吃不着瓜,生气用鼻子打人的模样,噗嗤笑了一声。

    杨束见她离情别绪淡了,一句话在舌头上滚了几圈,终于问出口:“你还记得,曾经欠我一个问题?”

    当初她软磨硬泡,想要杨束告诉她他的来历,作为交换,答应要如实回答他一个问题。

    她感觉到一点莫名的紧张,嗓子有点发干,但还是尽量沉着应道:“嗯,记得……你、你现在要问吗?啊,也是,就要走了,那你问吧。”

    杨束便转过头来,霭霭夜色里,好似有星光落入眼里。

    她看他灼灼的眼眸,未戴幞头的束发,心想,会不会隔得太近了。但现在调开脸也不太好,便只好把目光落到他眉毛上,在朦胧的夜色里想,嗯,这眉毛生得不错。

    等她开始数他的眼睫,并感慨,郎君也可以长得如此眼睫的时候,才听他轻轻问:“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大理的野象吗?”

    明新微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擂,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从心底涌起。大理国——同东京汴梁,隔着河南府、襄州、夔州、梓州、成都府,够往返兴仁府老家数十次吧,或许她这辈子走的路,全加起来,也到不了那里。

    仗剑走天涯,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他言辞不善,庶务不通,是异邦来客。一柄重剑破开长久的屏障,带来自由的味道。

    他的眼底,映出一个小小的自己,她愣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转过脸,低声道:“汴京书肆里游记多着呢,大理的也有,雕版画儿印得很好,也算是见过了吧。”

    杨束像是听不懂含蓄的拒绝,执着地正过她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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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问你,想去亲眼看看吗。”

    明新微被他拨转过来,垂着眼,没和他对视:“想,或者不想,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他不懂她是什么态度,偏过头执拗地想去看她的眼神,“若你想去,那就去得。你不用怕是番邦异乡,我必定片刻不离你左右,你什么时候想回来,我也会送你回来。”

    明新微叹口气,道:“你一直这样吗?”

    “什么?”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见杨束面露疑惑,又解释道,“我是说,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杨束反问:“有人勉强你做什么吗?”

    明新微便不说话了。

    于是他感觉一种莫名的焦灼,像是得了一册绝世武功,明明每招每式都跟着练对了,但合在一起,却不对劲。

    他自小不爱多费口舌,有什么想要的,能动手便不动口,对待这位连真实姓名也不知晓的小娘子,已经好似多长了一个心眼,抓心挠肺多日,憋出了这个邀请,凭借他莫名的直觉,他觉得她是想去的,但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答应。

    他尝试调动他所有的想象去理解她:“是因为你的家人吗?但你已经在此处待了快一年了,也没见他们如何?我们若去得快,过年就能回来的,当然,你若想试试在大理过年,也是可以的。”

    他不懂,反正已经出来了,在外面玩一年和一年半,有什么区别吗?

    明新微笑了笑,收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怀:“没有人勉强我做什么,是我自己决定不去的,多谢你相邀。”

    杨束梗着脖子,又问了一句:“你还欠我一个问题,说好要如实回答的。”

    当初她问杨束的来历,说好要她回答一个问题来交换,他当时没问,说是存着以后问。

    “方才我已经问了。”杨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带着些紧张,“你现在要说真心话。”

    她心道叹息一声,一只鹰隼,误入岩下,同一只雨燕一起避雨,雨停了,就该回到他自己的天空里去,哪里有邀请雨燕同行的道理呢?

    狠下心忽略过他眼底的一丝受伤,她还是道:“嗯,真心话。”

    此话一出,杨束的眼神便黯淡下来。她和别人说什么“塞外知音云外信,千万里,短长亭”,若有知音心心相印,便不辞走过千里万里,长亭更短亭,原来都是骗人的。

    当然,或许自己不是那个知音罢了,能和她一唱一和的,大概是那种头上带着飞天幞头的文士。尉迟礼说,那种帽子只有大官才戴得。他想,哼,什么玩意,头上伸出两只捋直的苍蝇脚,丑得要死!

    明新微见他从受伤,到气愤,又带了几分委屈,而后一跃而下,居然就这么走了。

    她坐在屋顶目瞪口呆,不是吧?

    但只一瞬,杨束又回来了,伸手扣住她的腰,把她带入怀里,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到院中。落了地,他也没放手,反而把人死死压在怀里。

    无人言语,唯有夜风微凉,蝉鸣悠长。

    明新微觉得他抱得自己有点紧,有点重,也有点痛了,但她只是默默承受着,闻见了夏夜的风里自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