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你是今科?”客栈账房一双狐狸眸来回打量着辰方尊,这身道袍袖口处洗的发白想是穿过许多年了,行李不多只一个包袱,唯一瞩目的是个半人高的盒子用靛青色的布包裹着。
账房皱着眉若是要常住,这人交得起房费吗?
辰方尊摇头,淡声说:“给我找个有两个窗户的房间。”
“就只剩一个了,还是前头的客人今早刚走才剩下的,你想住的话自己去看。”账房皱眉,说着将一把钥匙递给她。
辰方尊再下楼的时候,对着账房道:“我住一个月你记账。”
她说着放下订金,临转身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房里前一位住客有一件鹤氅落下了。”
账房盯着她看了一瞬,接过订金后笑道:“那你拿去扔了吧,那位住客应该不会回来了?”
“……”
账房见她不理解,大笑着解释道:“今早他是被他家里人带走的,所以不会回来了,你扔了吧。”
“八成是哪家的公子和家里赌气跑出来的,这不被带走了。”一旁正在擦桌子的酒保看过了插了一句。
辰方尊皱了皱眉,没再多问转身上楼。
这时一旁擦桌子的酒杯凑过来问账房:“先生,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是不是生的太好了,今早走的那个惊为天人,这位刚住进来的也是一副好样貌。”
账房一笑:“不错啊,还知道惊为天人了。”
酒保羞赧的笑:“这不,和考生相处久了,听得词多了……”
“还不快滚去干活罗里吧嗦的!滚!”
“……”
……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
从被带到这里,师季月在堂前坐了一个时辰,他看过料峭春风下的萧索,看过高门深院的冷寂,他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只是坐在那里一旁几个管事,嬷嬷,还有侍从却没有一个敢说话的。
整个前堂的人都在安静的等季杳早朝回府。
直到外边传来动静,这一屋子的人悬着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平稳。
外边,李管事接过季杳扔过来的马鞭。
季杳箭步向前堂走:“可有老实?动手了?”
李管事跟在后面,闻言,连忙摇头否认:“师少爷很乖,是自己回来的,我们没有动手。”若师季月动手他们也打不过啊,这次他是真心感谢师少爷如此给面子。
季杳似乎是呼出了一口气,没再多言快步往前走。
直到季杳进来,屋里的人向他行礼:“大人。”
没片刻,得知季杳回来,府中几个宗族小辈及季杳的学生立刻赶来,这时堂里堂外站了不少人,他们的目光此刻都落在季杳和师季月身上。
从季杳进屋,二人僵持许久,那小的只是端坐着目光平视前方,眸色幽深若深秋寒潭,但屋里屋外没有人敢说他半句不是。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如今是季家整个家族在求此人。
前堂安静的能听到外边凛凛春风,簌簌雨点敲打着庭院中枝叶,又下雨了。
春寒料峭,这雨一落下来,站在外头的弟子门生护卫们身上像是沾了寒气,一时冷的人骨头发疼。
在众人等的显露出一丝疲态时,终于听到堂前站着的身着深蓝色官袍的季杳开口说话了,只是这一开口沙哑中透着些许愧叹,“你娘亲恨我啊。”
只是他没说出口的是:你这个外甥也恨我。
师季月的娘是季杳嫡亲的妹妹,他们都是季国公府老夫人所出。
师季月的目光微偏移,但也不知落在何处可以确定他没有看季杳,这一开口声色何其冷淡:“自然恨你。”
对师季月的娘亲而言,是娘家以整个家族之力出面胁迫,将长子过继给兄长,她与长子骨肉分离最终郁郁而终。
她为什么不恨?
“是舅爹对不住你娘。”季杳说着竟是撩起深蓝色的官袍单膝跪下,如此一来后面几个姓季的小辈不知所措也跟着跪下了。外边站着的一众季氏门生弟子们也不知所措的低下头……季杳是季国公,是整个季家的颜面与脊梁。
可是季家没落了,也没落了很久了。
师季月忽然从坐榻上起身,白色衣摆垂下扫过地面,他转身背对着他们,“好不要脸。”
“……”季杳虽然老脸不知往哪里搁,但是还是硬着头皮说完他的诉求,“阿月,舅爹求你,整个季家将来也全仰仗你了,是季家对不住你,你娘。”
师季月冷笑:“你还是不懂,你还是看不清,我答应你又如何,你且看看当今圣上到底要的是什么。”
季杳仿佛只听得到他答应了,其余的听不进去半点,几乎是叩地谢恩感激涕零,低声下气的说:“阿月,舅爹多谢你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多谢你能代阿云,代他参加科考……”
师季月握拳的手骨已是发白,冷笑之后是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任他如何解释也无法让整个季家清醒半分,他们早已是一叶障目。
鬼迷了心窍!
师季月走了,这里没有一个敢拦,因为拦也拦不住,可见这里往年被他揍过的护院不少。
他十四五岁时就能单挑国公府一众护院,这些被他揍过的护院都是记得疼的。
季国公府的威,压得住师季月的母亲,压不住师季月。
李管事看着打他眼前走过的师季月,心里愈发哀怨:“若是当年老夫人选的是师少爷,便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他又想自家大公子真可怜一身的病,吃药如同饮水,真是太可怜了……
师少爷虽然吃百家饭长大,可瞧着静时风雅绰约,动时一拳能打死老虎,真真让人看得羡慕嫉妒,文臣儒将的风骨他似乎都有,放这大京城里世家子弟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的。
李管事在心里流泪,看着师季月的背影甚是感叹。
季家族中几个年轻人看着师季月走远了,才敢附和夸赞几句,他们压低声音说:“叔公,师少爷春闱只要去了,我们就有办法让他进三甲,即便最末的名次,也能让他混个县令,到时候地方上干个几年,等他调到翰林院就稳了。”
季杳点头,他们所想与他一致,只是他担心师季月连三甲都混不进去。这孩子从小失去双亲,常年待在潇湘一带,算作是吃百家饭长大。
十几年前季杳得知师季月流落潇湘,那时也想过将师季月找回来,可因为国公府已有季云,便作罢了。
五年前季杳得知师季月与季云一直有来往,又担心这孩子一身江湖气野性难驯恐带坏季云,族人想给他一点下马威便让护院绑了他让他跪祠堂,可这孩子将府上的护院悉数揍了一顿。
季杳连连叹气,甚至他担心师季月不学无术没有一手上得台面的字……
季杳愁道:“若是字写得好也是有优势的,可我没见过他的字,甚至担心他字都写不好,哎。”
季杳似想到什么顿时又唤了外头的李管事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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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季月前脚刚走,后脚便收到季杳让人送来的信。
信上只有五个字:去看看你哥。
师季月已是无父无母,这世上还有与他有血缘牵系的除了曾祖师老太傅,就只剩下他的双胞胎兄长。
儿时回京最开怀的,便是与兄长同榻而卧,埋首于兄长颈窝与他说一晚上的故事。
对于这个过继出去的兄长,他是完全做不到置之不顾。
季杳正是因为看清这一点,才会死皮赖脸的求他,才会算准了他不想帮也会帮。
师季月捏住信,深吸一口气,上扬的唇角笑意有些许无可奈何。
踏着一地春寒料峭,他还是朝京林的方向走去。
京林季家祖屋,庭院深深,这里植被很多,有温泉溪流,是个静住养心的地方。
开门的管事很快认出来人,惊讶是呼了一声:“师,师少爷。”
管事说完连忙吩咐身后的人:“让厨房备上好酒好菜,再去通知大公子,去将二公子也带过来。”
“二公子?”显然师季月还不知道这位二公子。
管事连忙解释。是去年老夫人找宗族里挑选了一个二公子,这二公子虽然生父也姓季但宗族分支远关系淡了些,都是嗣子也不曾亏待,只是二公子年方六岁,如今还太小了一些。
师季月的眉已然压下。
管事看出来了,慌忙道:“师少爷我先带您去看看大公子,大公子他很不好。”
其实季云已经卧榻了,每日下榻走动的时长不到半个时辰。
季家完全不知道季云还能活多久。
看过的大夫都拿不准,这病难治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带走人命,但也有人活几十年的,所以没个准确说法。
“阿月,有时候我想,若是我性子强硬一些就能护住你了。”
师季月进来时,季云正坐在窗边看着外边。
师季月拿过一旁的氅衣披在他的身上:“怎么敢吹风的。”
季云:“一点都不冷。”
师季月看着他,他二人是双生子,模样不说八.九分像,也是有七分相像的。
他总能从季云的眉眼看到自己的影。
是另一个苍白,病弱,忧郁的自己?另一个如笼中鸟,如镜中月,被高门困住一生的自己?
他感觉有些恍惚,末了,也挪开目光看向了窗外。
寒风细雨,庭院中的植被枝叶晃动,他有些许出神。
季云:“阿月能告诉我,为什么过去不参加科考。我知道阿月,其实……学富五车。”
季云说着看向他,季国公府的人都觉得师季月吃百家饭长大一定不学无术,是他们有眼无珠。
他的阿月,是最优秀的。
师季月惊诧一阵,也许只有面对季云,他才会这样敛起锋芒,就像一个温和没有脾气的清贵公子。
师季月:“曾祖说他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参考,若是他死了皇上还在,我也不能参考。”
这些话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季云明白了,说太久了,他的身体已扛不住,抬手招侍从过来,侍从慌忙走来将他抱上床榻。
之后又是喝药又是吐上一阵,肚子里的苦水都吐完了又是干呕,等到季云闭目睡下的时候,额前头发已是大片湿漉。
师季月红着眼眶,他无法想象这些年兄长都过的是什么日子……为什么同是双生子,他身体好到的能上山打虎,而兄长却恰恰相反,甚至连病因都查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