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摆了炭炉,席灵给她换了新枕头被褥。
夜晚钻进去,又香又暖,馥梨睡了酣然踏实的一觉,因睡饱了,起得比在清夏堂还早些。
她按着约定时辰还早一刻到世子寝屋。
陆执方已去上衙。
席灵比她更早,正擦拭一套银兔毫釉茶盏,“来啦?”她努努下巴,“你用那棉布先擦一遍博古架,一边擦,一边听我讲每日差事都包括些什么。”
馥梨找到那棉布,目光绕着上头古朴雅致的物件看,听到席灵道:
“每日擦拭,洒扫清洁这个不必说。”
“寝屋所有物件,一夜后要归置原样,左右、朝向和距离的摆放都有世子爷惯用的喜好,不能出错。”
“屋内瓶插花一日一换水,五日一换花,贮花先择瓶,春冬用铜,秋夏用磁。”
……
席灵事事巨细无遗。
馥梨忘了手上功夫,脸上渐渐浮现迷茫。
席灵嘴皮子都快要说干:“都记住了?”
“我待会儿拿纸笔默一遍,要是哪里有错漏,席灵姐姐给我指正。”她欲言又止,“世子爷真是好……”
好讲究、好难伺候对吧?
席灵等待着她出发内心同样的声音。
馥梨:“……好娇贵。”
席灵噗嗤乐了:“还有两条规矩。便是前面我同你说的那些忘了,这两条都得刻脑门上。”
她伸手一指东边侧窗,窄窄一道,镶嵌琉璃的窗格,炫出五彩斑斓的光。“一是此窗常开,无论什么天气什么时刻,风雨天漏水进来就及时清扫雨水。”
“好,第二条呢?”
“第二条……”
昨日她离府前,特地问过世子,馥梨的差事到底要怎么安排?世子当时口吻淡淡:“静思阁不养闲人,她的差事该怎么当,就怎么当,不必纵容。”
席灵想了想,还是照实说。
“除非世子吩咐,夜里别往寝屋去,沐浴更衣不用你沾手。方才那些杂事,趁世子下衙前就要收拾好。”
馥梨想到后罩房小丫鬟夜谈的传闻,认真应下,“我也不想去庄子种菜挑粪。”
席灵会心一笑。
两人没打扫多久,南雁跑来:“木樨哥叫人抬了一些物件来,说要换到仆役房,劳烦姐姐接应。”
“哎,我去看看,你先打扫着。”
席灵一出外院就傻眼了。
哪里止一些,分明是满院,成套成套新打的台凳堆在院里,其中一套黄花梨霸王枨大画桌分外显眼。
她在静思阁,眼光跟着陆执方养刁了,那纹理颜色一看就是好料子,雕工打工更是讲究。
果然,木樨指挥院中杂役把台凳换到仆役房里,朝她招手:“这大桌换到你屋里,屋内先收拾下。”
席灵忙纠正:“什么我屋,现在不是了。”
馥梨还在忙。她去帮忙确认,房间里私人物件都收拾好了,“都搬进来吧。”
木樨带人来,把屋里除床和衣柜都搬空,又鱼贯而入,抬来了新的画桌、香几、玫瑰椅……同院子里满地摊开的家具全然不是一个档次。
席灵一阵沉默,叫她不必纵容,原是自有人纵。
大理寺官署外的青石道上。
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腹诽的陆执方勒马下来,把马交给衙役去牵。旁边蹿出来一人,眼巴巴地瞅他,眼里都是红血丝:“小陆大人,怎么样?我女儿香琴……”
“还没寻着。”陆执方顿步片刻,又越过他。
那人一把扯住他袖子:“我听说那群人从云水村逃跑后,辗转到杨柳村行骗了,三日后就有集会,你们快派人去捉啊!一定能捉到的!”
陆执方神色微变:“你从哪儿听说的?”
男人有些心虚:“西、西城角那圈。”
“西城脚,还是西城墙根?”
“都差不多。”
“那你告诉我西城墙根什么最多?”陆执方扯回自己的衣袖,深吸了口气,“乞丐,道听途说的乞丐。岳守信,你的女儿一旦找到了,大理寺会立刻告知。”
岳守信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任由陆执方走开。
他从大理寺两排铆钉的大门外第一块砖数到第七块,一屁股盘腿坐下,行云流水地支棱起来个木架,挂起了一封血书,上头几行大字:
“燕安县云水村妖教横行以人祭天”
“大理寺查案懈怠迟不缉拿”
“吾家痛失爱女苦寻无影踪”
那字并非人血,而是鸡血,褪色成红褐色。因为不好落笔,街上摆摊代笔的还多收了他二十文。路人大多数司空见惯,少数头回路过,凑过来看了看。
大理司直程宝川骑着大黑驴,晚半刻钟到,就看大理寺门又围观了几人,果不其然,拨开就见血书,揣在怀里当早点的麻花登时都不香了。
他怕被缠上,忙退开,一进大理寺门,就招了个小吏过来:“门口那人看见没,撵走撵走。”
小吏也认得:“岳守信?撵了无用啊。”
“你先撵了,今日刑部的人过来不好看。”
程宝川瞪他,小吏哀叹一声去了。
岳守信是近来京畿道幼童报失案的苦主之一。
起初报案说是女儿跟他老娘外出时走丢了,后来经不过岳守信多番逼问,是他老娘误信了邪教,要把孙女送到观音座下当仙童,好庇护全家福泽。
岳守信跟老母亲大吵一架,在县衙得知这案件转到了大理寺后,隔三差五就要来大理寺闹。
回回撵走,一时半刻又来,抓到狱里,更难缠,逮着送饭路过的狱卒都想套近乎打探案情。
程宝川进了官署,咔咔咔啃他的麻花。
陆执方同他隔了一张桌:“岳守信还在外头?”
“下官已叫人去撵了。”
“叫我们的人?”
“对。”
“叫城防兵马司的人来,打声招呼,关到他们狱里安置,干净牢房,饭菜管够,四天后再放人。”
四天啊?程宝川一噎:“这……会不会太狠了?”就算有刑部的人来联查也不必这样啊?
陆执方埋首文卷:“那你雇顶轿子,把他请到东市月笙客栈,好吃好喝供四天,找人看紧了也行。”
“司里报账吗?”
“程司直的荷包报。”
程司直嚼巴嚼巴麻花咽下,拂袍起身,“下官这就去找城防兵马司!”开玩笑,月笙客栈最次的房也要一两银,他干瘪的荷包如何能报?
陆执方从文卷上抬首。
岳守信的案子不是独立案子,作案的是一伙靠装神弄鬼在乡野敛财、拐卖的江湖骗子,在每个县作案一定次数后就转移,所以踪迹难寻。
最近大理寺查到三日后,杨柳村有教众集会。
同岳守信打听到的一模一样。
西城墙根下乞丐的消息,有时候是比官府更灵通。也正因如此,岳守信必须先到狱里去。
*
残阳西照,屋檐上金光融融。
静思阁小厨房又飘香。馥梨最后检查了一遍世子寝屋,就去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小锅揭开,是热腾腾的莼菜鲈鱼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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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口鲜汤连着软嫩鱼肉吃下去,从喉舌熨帖到了肺腑,好似连指尖都跟着热起来。她吃得认真,耳边尽是嗡嗡说话声,搁下碗后,一抹鼻尖细汗,抬头见洛嬷嬷和席灵都在笑。
馥梨眨眨眼:“是不是我吃得太急了?”
席灵:“再急能有外头那群大老粗急?”
洛嬷嬷笑:“我们夸你吃饭香呢,看得我都想再添小半碗饭。就该叫世子这挑食的来看看。”
这话静思阁里,只洛嬷嬷敢说。
馥梨想不出陆执方挑食的模样,收拾好碗筷,只歇了一会儿,就问厨娘借灶台烧水。
西屋有女子专用的小净室,里头放着澡豆、刷子等浴具,她想洗发,所以得赶早些,睡觉前才能干。
再浑身暖热地从小净室出来,但见银月升空,稀星细闪。
廊下点了灯,灯下有男子身影,似一截薄而韧的修竹。护院不会往这边来,是换了燕居袍的陆执方。
陆执方视线转向她,她左右看看,站到廊柱后。
他停在她一丈外:“躲我作甚?”
“婢子还没梳发。”她摸摸自己淌水的发尾,“席灵姐姐说,在静思阁要仪容齐整。”虽然去不成大姑娘院里,就冲静思阁小厨房的手艺,这差事都不能丢了。
陆执方那头静了静。
“是我贸然来,这礼仪不作数。你先出来。”
馥梨探出头去,陆执方示意她取过他掌中一卷物什。她走到他近前,抽出来看,发现是一张张人像,准确地说,只有面容,都是十岁以下孩童,旁边小字批注着特殊体征、岁数、名字等。
陆执方没看她,目光落向了西屋前的柿子树。
“用你那日在独幽亭刻画孩童的笔法,根据不同年岁的五官大小比例,能将这些画改一遍吗?”
“能是能……可这些画是?”
“画像是京畿周边县被拐卖的孩童。”
凡涉及缉捕的衙门,都有会画人像的官。
小衙门是文画通才的师爷兼任,水平参差。这些画像就是底下各县所交,不少敷衍了事,但求眼耳口鼻齐全,对照画像能在大街上找一堆差不多的孩子。
大衙门如大理寺,有擅写五官体貌的丹青手。
但未见真人,空有口头描述,描绘结果与真实的面貌有所差别。人力所限,亦未能逐一下访去重绘。
今日岳守信来纠缠,叫陆执方想起了馥梨,即便是大理寺的人,画婴童神态这一项都不如她有灵气。
那些江湖骗子是要被连根拔起的。
早先拐卖的孩童已散落各州,等到收网、入狱、审讯各轮走完,又要耗费不少功夫,耽搁一日,找回来的希望就少一分。不如在这碰碰运气。
馥梨数了数,一共八页,“世子何时要?”
“你何时改出来,我何时给大理寺的人临摹,临摹数十份后,用邮驿传至各州衙门。”
陆执方无意催促,习惯使然,见不得与公务相关的事情拖拖拉拉。馥梨点头,同他并肩走到自己屋门前,手推开了一道门缝,“那我尽量快些。”
“量力而行。”
陆执方此刻才掀眸,看一眼她的模样。
少女一头青丝乌光濯濯,浴后两颊天然薄粉色,胜过万千红妆。门缝慢慢闭合,那双如黑玉浸清泉的眸子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陆执方抬手,按在了那门缝上。
“世子爷?”
“还能进去看吗?”
他来有正事,亦有私心。
正事想问画。
私心想问,那套画桌,还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