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向我的那道眼神有些暗淡,有些神伤,却让我止不住浑身一颤。
我缩起肩膀刚想往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白兰一把推得更前。
我局促地站在原地,宛如荒漠中的一树胡杨,无处可去。
白兰凑近我道:“殿下此等装扮,哪怕是相熟之人见了都未必认得出,庐陵王也定认不出来。”
白兰的话叫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我摸摸嘴巴上的两撇胡子,宽心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到货架前,装作很忙的样子,看看这里,摸摸那里。
这时,伙计端出一盘子精挑细选过的上等货,招呼我们几个落座来看。
伙计将盘中的精致小盒一一打开,边问道:“几位公子想挑些什么样的物件?是要胭脂还是要面脂?香泽香粉也是有的,还有这口脂也新来了不少颜色。”
在大魏,女子以肤白为美,凡是出行,皆要面敷香粉,以作修饰,因而这香粉可谓是备受欢迎。
我随手接过一个粉盒闻了闻,内里散发出一阵淡淡的丁香味,芬芳而不刺鼻,带着点南方独有的柔和气息,确实和我在洛京见过的有所不同。
只是这香粉再好,我也无心赏玩,一心都挂在了不远处的那人身上。
此时的谢沉鱼正比着铜镜描眉,手中拿着的是我在洛京从未见过的南都石黛,据传,此黛一支可值百两。
她画了一道又一道,把两条细长眉梢描得又粗又亮,配上她那张白皙的鹅蛋脸,看上去既天真又娇俏。
她放下石黛,转头对身后的人灿烂一笑,“如何?好看吗?”
那人回以微笑,点点头。
谢沉鱼拿起石黛比划了半天,有些遗憾道:“好是好,就是不如妹妹的那对金镯贵气。”
那人平静道:“喜欢就买,金镯也不少你的。”
谢沉鱼喜上眉梢,“当真?”
那人道:“我何时骗过你?”
我正发着愣,突然听见白兰提声道:“伙计,你别光拿些不上道的东西来打发我们,就这些也算得上好货?”
墨竹附和道:“没错,我们几人虽是从北边来的,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就这破玩意儿,我们家公子可瞧不上。”
白兰道:“狗眼看人低,我们家公子乃洛京一富,向来只要贵的,不要对的。此次前来悬瓠游玩,定要带些值钱东西回去送给相好的,你这伙计竟敢误事。”
我拽着白兰,咬牙瞪眼,“快闭嘴,别给我找事,我哪来那么多钱?”
白兰嘘声道:“殿下这么些年,没攒下点体己钱?”
我道:“我身居内寺多年,何来的体己钱?”
白兰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不怕,那就等着有人来付钱,殿下只管挑了便是。”
我额前渗出冷汗,心底打怵发慌。
这铺子装潢华丽大气,一看就不便宜,就我刚拿的那盒普通香粉,估计也值不少钱。
白兰墨竹这大手一挥,简直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公主府刚散那会儿,我是留了不少钱在手上,可后来丹阳王夫人身子每况愈下,又因身份特殊请不来宫中太医,这几年里我为她寻医问药,早就把钱花得差不多了。
此次南下,我更是把身边的值钱物什都变卖了个干净,才凑出这些许盘缠来。
如今,哪儿还有余钱来买这胭脂水粉。
我拉着白兰,低声道:“罢了罢了,这些个俗物我在宫里也不缺,犯不着搁这儿破费。”
白兰惊呼,“这如何算作破费?女子爱美,实乃天经地义。”
说完他不经意地瞥了谢沉鱼一眼,阴阳怪气道:“旁人有的,殿下也必不可少。”
那伙计挨了一通骂,也不敢发作惹恼了贵客,只得舔着脸转身进了里间,不一会儿又端出一道帛布托盘来。
“几位公子长眼。”
伙计赔着笑,拉开赤红色的帛布,露出托盘上的一小块儿精致的沉香木盒。
墨竹身为男子,不大了解女子梳妆之物,便问:“这是何物?”
伙计笑道:“几位打从北来,纵是没见过,定也听说过此物。”
伙计拿出块儿干净的布帕,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扭开沉香木盒,递到我跟前,悄声道:“此乃西域进贡之物——乌膏。”
乌膏,一种黑色的口脂,在西域诸国之一的龟兹极为盛行。
龟兹乐舞繁盛,龟兹舞姬常用乌膏涂唇,尽显妖媚之姿,后逐渐流传在龟兹的民间女子中,形成富有异域风情的面妆。
这乌膏在龟兹本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凡有些家境的女子都能用上,只这龟兹路远,离洛京更是相隔十万八千里。
乌膏金贵,极易变质,往来通商一路风餐露宿,条件艰苦携带不便,因此哪怕是在洛京也少有贩卖。
去年,龟兹国王遣使臣来访大魏,特命人进贡了不少品相极佳的乌膏,以示交好。
晃儿得了,一时高兴,赏了我两块儿,偏我住在内寺,平日里连粉也不敷,哪还用得上这乌膏,扭头便拿去给了妙真。
妙真高兴得不得了,美美涂了一遭去洒扫大殿,被静恩瞧见了,好一顿冷嘲热讽,直言她是吃了小孩儿的女魔头,可把妙真气得不轻,往后随手一丢,再也没找着过。
伙计见我们几个没了言语,还以为当真是被唬住了,眯着眼愈发神秘兮兮道:“此等上品,在洛京亦是千金难求,若要搁在建康,那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小的看几位公子面相和善,一看就大富大贵之人,定是识货的,这才敢拿出来观之一二。”
伙计这话说得没错,龟兹乃西域大国之一,向来只同大魏示好,与南宋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因此,这龟兹的乌膏怕只在洛京才有,建康应是从未有过。
白兰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大手一指道:“就它了,包起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珠子,赶忙拉住白兰,“你疯了?买这玩意儿得花多少钱?”
白兰漫不经心地点了点价签,“不贵,八十两金。”
“八十两金!”
我禁不住大叫一声。
是八十两金,不是八十两银,更不是八十铢钱,是八十两金啊!
洛京宫中随手一扔的玩意儿,现在要我八十两金,这哪儿是要我的钱,这是在要我的命。
我对着白兰讪讪一笑,“要不,还是别了吧,我又不是冤大头,干嘛花这个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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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
白兰亦是淡淡一笑,“谁说要殿下付钱了?”
我不解道:“我不付,难道你付?你有那么多钱吗?”
白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不远处,笑得格外得意,“没有。”
我道:“没有你还要买,我看你真是疯了。”
我们两个一来一去,只把胭脂铺当成了戏台子,演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店伙计把我们两个的“好戏”尽收眼底,却又不敢得罪,小心翼翼问道:“两位客官可还要?”
“要!”
“慢着!”
两道洪亮的声音同时响起,那个信誓旦旦的“要”字是从白兰嘴里吐出来的,另一道声音的主人却是……
我寻声望去,只见谢沉鱼一脸焦急地走了过来。
“伙计,你这乌膏还有多少?我全要了。”
我吓得脚下一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这是口脂,又不是吃食,要那么多用得完吗?
再说了,八十两金才那么一小块,谢沉鱼就是嫌钱多也不是这么败家的吧。
伙计温温吞吞道:“这位贵客,不好意思,这乌膏稀贵,本店也仅有这一块。”
谢沉鱼财大气粗道:“那我要了,你现在就给我包起来,我要带走。”
“这……”
伙计左右为难地看了我一眼,道:“贵客,是这位公子先瞧上的。”
“这有何难?”
谢沉鱼对我福了一身,道:“见过公子,妾身前几日同公子在万将军府上有过一面之缘,公子可曾记得?”
我恍然愣住,那日我只扮作了小厮模样,与今日之装束全然不同,没曾想竟被谢沉鱼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忙道:“记得记得,大夫人美艳绝然,在下定然记得。”
谢沉鱼颔首笑了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公子可否将此乌膏让于妾身?”
我刚想点头,却被墨竹一把掐住了后脖颈,动弹不得。
墨竹决绝道:“不可。”
白兰道:“大夫人见谅,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
我搞不懂他俩削尖了脑袋这是在做什么,一块派不上用场的口脂罢了,让了就让了吧,何苦挖空心思非要去抢,更何况我还拿不出这个钱来。
谢沉鱼有些羞赧道:“实在对不住,家妹前些日子诞下一子,而今休养在家,未曾跟来悬瓠,她从前颇为爱美,妾身是想将这块乌膏带回去送给她,也好宽慰她的生产之痛。”
我听了谢沉鱼这话,深受感动,女子生产本就是难事,不亚于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她这个做姐姐的,能如此感同身受,我也没有再强人所难的道理。
我转头对白兰道:“依我看,还是算了吧。”
“算不了。”
白兰一脸严肃,竟是我从未见过的这般认真。
他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道:“殿下以为这是什么?”
“一块口脂?”
我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白兰引着我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独坐着,一言不发的那个人。
幽幽道:“不,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