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朝露生(二)
    雨连绵不绝地下,落在屋檐,顺着瓦片滴落在红砖白瓦的庙墙。

    地面脏污的泥水中,混杂了鲜艳的血丝,血水越来越浓,刺眼的颜色映在僧人们胆战心惊的目光中。

    圣秋寺宽大的匾下,一个老僧人趴在地上,两旁的太监正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板子抬起抬落,板上的钉子勾住了他背后模糊的血肉。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他的身后,跪着一片僧人,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哭嚎求饶。

    一门相隔之外,围观的民众窃窃私语,紧张又恐慌的气氛席卷周围。

    “唉,这真是造孽啊。”两鬓斑白的老头看着对面的血景哀叹。

    他身旁凑过来一个背着箩筐的小丫头强忍着害怕,弱弱问道:“老伯,这到底是发生了啥,皇上要下这么重的旨啊?”

    “几百人全部杖毙,这也太残忍了……”

    “住嘴!要是被人听到,你不想要命了!”老头悄声怒斥,转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女孩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过了一会儿,他确定没人听到,叹了口气,悄声回道:“还不是因为圣秋寺的主持说错话了。”

    “今年的状元?”女孩惊讶道。

    老头摇了摇头:“不是他,是另一个主持,他的父亲裴道元。”

    “裴道元前段日子与人喝酒,在宴席上口出狂言,辱骂了皇室。”

    “此事传到了宫里,皇上震怒,这才下旨行刑。而且那位叫裴徵的小僧人如今也不是状元了,皇上已经把他的文章作废了。”

    “不仅如此,我听说裴氏的九族都要受牵连,被流放到苦寒之地。”

    女孩闻言,喃喃道:“圣秋寺可是咱们芳絮最大最重要的寺庙,这是说了多难听的话才会这么严重。”

    “据说是有关幽人血脉的话。”

    若说刚才只是些许惊讶,这次女孩直接惊到瞪大双眼,她有些结巴道:“什……什么,他竟然敢说这个,谁不……不知道现在的情形……”忽地,她噤住了声,不敢再往下说下去。

    老头接着沉沉地叹了口气。

    “芳絮的雨,看来是不会停了。”

    距离人群不远处。

    宁溪举着油纸伞,目光复杂地望着门内的状况。

    金丝线缝制的华服垂落在地上,沾上了些许脏污,少女站在雨中,没有丝毫挪步。

    过了一会儿,她身旁又跑来了另一个少女。

    小梅凑到她的身边说道:“陛下还在御书房内,几个大臣跪在外边,连皇后娘娘都被拒之门外,陛下谁都不肯见。”

    “看来父皇还是没有消气。”

    宁溪蹙着眉,捏在伞柄的手指微缩。

    “殿下,咱们还是先回去吧,雨下的越来越大了,您会冷的。”小梅劝道。

    宁溪阖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想,状况越来越糟了。

    父皇此举实在是冲动,各国都在做战前准备,三界之间的纷争看来是不可避免了。

    幽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紧张,尤其这段时间,国内气氛紧绷,圣秋寺如今是民众心中最敬畏,最重要的寺庙,父皇此时下令拆除圣秋寺,杖毙庙内所有僧人,此举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最近,百姓的日子本就槽糕动荡,此时他们的信仰遭到毁灭,肯定会生事。

    再者,那些话说就说吧,反正她们幽人从小到大,这种话听到耳朵里的只多不少,早就应该习惯了。

    统治者如此易怒,容易被言语动摇,可不是什么好事。

    “惩罚过重了。”她淡声道。

    宁溪踩在野草横生的泥土上,朝着圣秋寺的大门迈去,小梅不明所以,匆忙跟上。

    她走到了门前,停下了脚步。

    隔着雨幕,遥遥地对上了一道含着恨意的目光。

    少女平静对视。

    在门内瑟瑟发抖的身影中,一个身形高瘦的俊美青年跪在人群最前方,雨水不断滴落在裴徵棱角分明的脸上。

    他冷冷地看着宁溪,嘴角流血,白衣早已被泥水与血水溅落得成一片污迹。

    浓墨重彩的眉眼,隔着冷酷的命运,落成第二次相遇。

    只是,些许狼狈。

    宁溪面无表情说道:“倒有几分傲骨。”

    随即冷笑一声,再没有说话了。

    板子落在后背的沉闷声连绵不绝,又一个血肉模糊的身躯被拉下去了。

    片刻后,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被粗鲁地扯了过来,她含着泪,大声哭泣。

    太监面容不改,抬起板子正准备打下去。

    一道冷冽的声音打断了动作。

    “住手。”宁溪走了过去。

    太监们一看到她的身影,急忙下跪:“公主殿下。”

    周围的声音也因为她的到来忽然消失。

    只有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啪嗒”声,还在宁溪头上响动。

    听到她刚才的话,僧人们一边怀着恨意与恐惧,一边又希冀着惩罚能停止。而另一旁的太监们则是互相看了看,不敢说话,也不敢接着动作。

    虽然是皇上的旨意,但是这位公主殿下的话也不能不听。

    她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子嗣,如果得罪了她,可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这么沉默下去也不行。

    一个胆大的太监弱弱开口:“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我们也不敢不做。”

    宁溪闻声,看了过去,声音平静道:“照我说的做,陛下若是怪罪下来,一切罪责由我来担,你们不用害怕,都起来吧。”

    “是……”众人慢慢地站起身。

    宁溪看了看手中的油纸伞,水墨画在沉闷的雨天下失去了往日的静怡之美。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想了很久。

    然后,她再次看向了裴徵。

    少年的目光冷冽似铁。

    片刻的对视后,少女果断地转过身朝门外跑去。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

    然后,她朝着小梅说道。

    “回宫,我要见父皇。”

    *

    御书房外。

    少女跪在坚硬的地面,通身的华服被雨水打湿,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却毫不动摇。

    宫殿檐下,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负手而立,气质威严又高贵。

    然而对女儿向来宠爱的帝王,此刻却怒不可遏。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沉声道,语气暗含着怒火。

    宁溪微微抬起头,眼神清明坚定。

    “请父皇下旨,让裴徵做儿臣的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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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

    “宁宁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皇后娘娘惊愕喊道。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隔着厚重的雨幕,皇帝缓缓开口。

    “儿臣知道。”宁溪平静回道。

    她的肩头不断被沉重的雨水打湿,耳边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白皙的脸颊。

    宁溪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皇后担忧的视线不断看过来,小梅举着伞焦急地捏着拳,却不敢向前。

    “儿臣是父皇的子嗣,理应思父皇所思,想父皇所想,为父皇排忧解难。”

    “我明白您,也请您不必担忧,儿臣不后悔,愿意我所做的决定负责。”

    她知道皇上的动摇与犹豫。

    话音落地,雨水沉闷的节奏声在二人中间响动。

    皇帝不语,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

    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

    “宁宁,你向来是我最出色的女儿。”

    宁溪强撑着瘦弱的身体,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我永远不会让陛下失望。”

    话音刚落,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皇后焦急地喊出声,小梅飞快地扶起了少女,宫女与太监在皇帝的令下急匆匆把宁溪送回宫殿。

    滂沱大雨里,皇帝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

    宁溪再次醒来的时候,入目的是小梅担忧的目光。

    她动了动沉重的身躯,手按在柔软的被褥上想要坐起来。

    小梅见此急忙扶她起来。

    “殿下你终于醒了,我要担心死了。”她说着说着,眼眶里打转着泪水。

    宁溪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抬起手轻轻为小梅擦拭即将掉落的泪。

    “别哭。”她轻声道。

    小梅点点头,心疼地把脸颊贴在宁溪手上:“殿下受苦了。”

    “陛下已经下旨赐婚,答应您的请求了。”她声音沉闷道。

    宁溪点了点头,带着笑意道:“怎么看着不高兴?”

    “真不知道那个裴徵有什么好的,就他也配让殿下喜欢上,听说就因为陛下的赐婚,除了裴道元和当时酒宴上的人每个人罚二十大板,他们圣秋寺其余的人都被免除责罚了。”

    闻言,宁溪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

    她的表情变得扭曲复杂还带点不可置信:“小梅你说什么呢???我喜欢他??”

    “就算芳絮国其他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喜欢他啊!!”宁溪咆哮道。

    小梅眨了眨眼,神情有些茫然。

    “那您为什么还求陛下让裴徵当您的驸马。”

    少女举起手不断焦急地比划:“我那是为了救圣秋寺和其他无辜的人,才不是因为他。”

    小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殿下心慈。不过皇上也是真的宠爱殿下,您一求,皇上就同意了。”

    宁溪闻言,无声地笑了笑。

    她说道:“小梅,你真的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吗?”

    小梅不解地看向她,不懂自家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宁溪没有继续再作解释,而是看了看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

    飞鸟徘徊在宫墙上方。

    雨,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