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时分,几个太监搬出了四五张长桌,在合并于一起。
跟着的宫女则是承上十几个匣子。匣中是细细的竹条,各色薄纸纱绢,棉线及小块小块的香烛。
都是制花灯时用上的小物件。
宫女们将东西摆放规整后退下。此时的院中,不似下午时那般冷清,多出了很多女眷。
温柔的余晖之下,陆念安还望见了眼熟的面孔,还未细看,却被柔嘉公主扯到一旁。
两个人走到其中一张桌子前,柔嘉公主挽起袖子,问她:“念安想做个什么花样?”
前些年,花灯还只是用薄纸叠出的长方形明灯,在中空下方的位置燃上灯烛便可放飞。
可自有人将明灯制成荷花放于水中后,便有越来越多的花样显露而出。
陆念安也喜欢花灯,她喜欢看那些被制成小花的灯盏,顺着河流飘向远方。
陆念安决定做一盏荷花灯。
柔嘉点头,作为东道主,便让宫女们将匣中的材料先备好。
比起只用薄纸便能叠出的明灯,有着颜色形状的荷花灯显然要难制一些。要用到棉线,纱绢,细竹条,香烛。
宫女裁开纱绢,用细竹条支撑起布料,弯成半圆的形状,最后用棉线来收尾,一小片花瓣便做好了。
这还只是开始,一盏荷花灯,要用到大小不一的花瓣共十多片。
虽有些麻烦,但姑娘们平时在家中,都有专门的嬷嬷来教女红,都是手巧细心的,在宫女的指导下,很快就做得像模像样。
陆念安也勉强完成第一片花瓣。
只可惜竹条一不小心弯成过大的弧度,最终呈现出来的花瓣胖胖乎乎,毫无美感。
“……”
默默放下花瓣,陆念安转过头,眼巴巴看着那宫女,神色间有些许疑惑。
那宫女只好忍着笑意,又重新示范一次。
等陆念安再次拿起竹条时,可能是因为想着这次要精细一些,一个用力,却失手将竹条掰断。断掉的竹条紧接着刺进指腹,很快有血丝溢出来。
她皮肤嫩,于是白皙指间,这伤口显得尤为刺眼。
宫女吓得忙放下手中物件过去。
陆念安疼得双眼冒泪花,怕小宫女担心,生生憋回去泪水,冲着人笑:“没事的,不疼。”
“你继续教我就好。”陆念安又补上一句,却没什么说服力:“真的不疼。”
那小宫女只能擦擦头上冷汗,再度给她示范了一次,又配上轻柔地声音解释:“小姐,用不了这么大力,你看这样,就轻轻地……”
不知过了多久,柔嘉公主这边已经做完了花灯,随意搁置于一旁,她凑过去看陆念安:“姐姐做得如何?”
“我也做完啦!”
陆念安这一次,用双手捧起那小花,荷花灯花片舒展开来,一共十六瓣,在黑暗中,泛着浅浅的粉,小小一盏,精巧极了。
虽然有多半都是那宫女的功劳,但陆念安还是如释负重地呼出口气——
哥哥会喜欢吗?
*
今日是夜间的宴,等再晚些时,圣上还会携子民一起放灯祈愿。
做完了花灯的女眷提着灯,一起往宴席那边走着。
这个时候,天色刚刚暗下来,宫中随处可见宫灯,星星点点的光芒连成一片,将整座宫殿都点亮。
女眷们大多相熟,此刻借着美好的夜色,有人随意聊起圣上即将点下的姻缘。
没有想过男主角的妹妹就跟在后面,女孩们说起私房话来,没什么顾忌。
“你们前日里没听说过林太傅想同陆家结亲吗?”
一个人当即接到,语气了然:“我就说嘛,林书意果然喜欢陆大人,怎么到被崔家那个抢了去。”
“听说是陆大人主动求的,大抵还是喜欢吧,不然陆大人怎么会看上她家?”
很快借着这个话题,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起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陆念安忽然很想说一句不是的。
不是的,哥哥其实才不喜欢崔姑娘,哥哥只是说崔姑娘合适,只是……
只是到了这一刻,陆念安恍得意识到,今夜过去,她就得叫崔姑娘嫂嫂了。
不管喜不喜欢,哥哥怎么能真的娶别人呢?
没等走上回廊,陆念安默默停了下来。
落单以后,身影便格外明显,柔嘉公主回头张望,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想起来什么,柔嘉又解释:“是因为方才那些人?方才那些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你别难过。”
“不是的,没有难过。”陆念安摇头,轻轻道:“我就是想等哥哥来。”
“等他?”柔嘉皱眉,小小的脸蛋上不解:“你等他?”
“哥哥说过要来接我的。”陆念安没有忘了这话。
她记得的。
她还记得哥哥说聊完会来接她。
柔嘉便为难道:“可是这个时间,有我父皇在那儿,陆大人大抵是走不开的。”
“我带你先走不是更好吗?”
*
等众人走后,陆念安就近找了处亭子坐下。
她还是没有同柔嘉公主离去,而是固执地选择了留下。
可能是因为,她有一些话想单独同哥哥说吧。
此时月明星疏,借着柔和月光,陆念安太不争气又没骨气地低下头。
被她捧在手中的荷花灯小小一盏,浅粉色的花叶舒展开,指尖拂过这些花叶时,她不由得想起做这花灯时的感受。
她手没有其他姑娘那样巧,只做了最简单的荷花样式,仍旧有些困难。
但当时怀揣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悸动,于是再大的困难也很容易就克服掉。
只是因为他想将花灯送给哥哥。
就像许多年前的冬日,她第一次来到上京,第一次在上京过生辰,然后得到了一盏美丽的莲花灯作为生辰礼。
没有小姑娘会不喜欢那盏灯的。
直到时隔多年后的今日,那份喜悦也仍然未被磨灭掉,反而愈渐加重。
不知等了多久,在陆念安已经有些无聊以后,她终于听见细碎的脚步声。
站在长廊一侧的陆念安略有些激动地仰起头。
从黑暗中走来的,却不是她的兄长——
是青竹提着宫灯走来,找到陆念安以后,松口气:“小姐,是大人让我来接你的。”
“那哥哥呢?他怎么不自己来。”这声音闷闷的,还有些不情不愿。
青竹只好哄道:“是因为大人走不开,正在宴上等着小姐的呢!”
“……”
虽不太满意,陆念安还是跟了上去,乖乖走在青竹后面,踏上长廊。
只是谁也没想到,会在此时发生意外。
宫宴之日,因着人多,宫女太监们也难免忙碌了些,陆念安刚走到廊上,迎面而来一个小宫女,捧着托盘就撞了上来。
檀木托盘倾斜而落,与此同时,那托盘上的茶壶也跟着倒了。
滚烫的茶水就顺着肩膀直接浇下——从来没经历过大面积烫伤的陆念安一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秋菊,跟着就跑了过来,见她衣衫皆然湿透,皱起眉就要上前检查伤势。
陆念安一贯是娇弱的孩子,平日里磕着绊着了都是要抱怨好几日的,此刻喉间刚溢出几声呜咽准备喊疼。
泪眼朦胧时,却瞥见一旁,还捧着托盘的小宫女已经被吓到颤抖。
他们只是宫里最低微的宫女,若是惹了主子不快,被发配到地牢里也不足为过。
那宫女只能又无措又恐惧地看着陆念安。
等待刑法的落下。
片刻后。陆念安侧过头,退后了一步,躲开秋菊落下的手。
她叹气,佯装轻松:“好啦,秋菊别担心,只是普通的茶水,我换身衣服就好了,没事的。”
语气里却压抑着哭腔。
滚烫的茶水灼烧着肌肤,比竹条刺进指腹时疼了不知道多少倍。
怎么办呢?
被秋菊带着往前走时,陆念安落寞地垂下眸,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今日好像有些倒霉呢。
因着衣裙被淋湿,陆念安没有去宴中,而是被带到一处偏殿先换衣。
这是一处沉寂了许久地宫殿,有些冷清,站在空荡荡地殿外,总给人浓重的恐惧。
秋菊去取额外备至的裙裳,青竹不知去向。
此时殿中,只余下陆念安和几个陌生的小宫女。
屋子有淡淡的香气,这香气浓得刺鼻,陆念安不喜欢,更不习惯周围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
更糟糕的是,肩侧的肌肤,犹如被灼烧一般,又痒又疼,难受极了。
她蹲下,难受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未曾处理过的烫伤,牵扯着额间,一阵一阵的灼烧感袭来,没一会儿,就出了一身冷汗。
乌发已经湿答答粘在脖颈,陆念安闭上眼,几经晕倒时,鼻腔间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冷香。
是浅淡的,柔和的,让她安心地。
而陆念安正被一双大手托了起来,半睁开眼,就同一双沉静的眼眸对上。
“哥哥?”
他是不知何时赶来,高大修长的身影被月光笼住,白衣寡淡。
陆祈摸摸她脑袋:“阿念,是哥哥。”
“哥哥,”陆念安一受伤就尤为委屈,扯过他袖摆开始抽咽,不满道:“哥哥,你怎么才来呢?”
“是哥哥失言了。”陆祈又替将她脖颈间的乌发抚至耳后,动作柔和。
他语调中带着淡淡的无奈:“怎一会儿不见,弄成这个样子了?”
提起这件事,肩侧被刻意忽略的灼烧感再度袭来,陆念安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般脆弱。
夜风裹挟着水汽,是冷得。
时间不早,宴席也已经过半。等秋菊拿来换好的裙裳,便又要去宴席里了。
而人人都说,今夜的宴席上,陆祈要同崔家的女儿订婚,皇上还要来当这个媒人。
“……”
那阿念呢?
几乎是瞬间,陆念安越想越难过,崩溃而哭。脆弱的心脏几经碎掉,她上前一步,扑进兄长怀中。
双手抱住眼前人的腰腹,轻声呜咽:“哥哥,阿念不想你娶崔姑娘。”
“阿念。”陆祈尚不懂她突如其来的小脾气,才刚唤了一声她名字,怀中人又哭起来。
“不想就是不想,我不喜欢她,我真的不喜欢她……”
她声音破碎极了,肩也跟着侧颤抖着,好像只是说出这两句话,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阿念不想,哥哥,娶她,”她哭得岔气,声音断断续续,只抽哽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哥哥去同皇上说,你不要娶她了。”
女孩子稚嫩的声音,落在空旷殿中,清晰而震耳。
陆祈沉默,面色有一瞬的冷下。
紧接着回归平静,他先是极为缓慢地将妹妹推开,再低垂眸看向她。
神色在昏暗的殿中,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晦暗。
陆念安吸吸鼻涕,怯生生仰起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不安。
她太害怕太无助了,从双眸中溢出的眼泪,顺着脆弱的脖颈,不断下滑。
方才茶水浇透的是肩侧和胸口。
鹅黄色裙衫此刻紧紧黏着肌肤,勾勒出属于女儿家的曲线来。灯下看她,乌发黑得如墨一般,偏生胸前的肌肤,却白得发着莹光。
陆祈没回答她的任何一个问题,此刻沉下声音告诉她:“阿念,好好换衣,哥哥在席上等你。”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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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是柔和的兄长,但此刻低声警告她,同样不融人质疑。
*
开宴没多久,皇上已经喝得个半醉。
今日里的烦心事一扫而过,圣上自是极为喜悦的,一高兴,免不得要赏赐,见人就赏,畅快极了。
大太监福海见他像是忘了什么,忙上前劝解:“皇上,小的还帮您记着的,还有花灯未放,等会儿……”
“是,还有最重要的事情没做!”皇上一手拍在案桌上,连带着桌上的酒杯都颤起来。
“众爱卿随朕摆驾护国河,今日,”皇上打了个酒嗝才继续往下说:“今日,今日朕会认真看众爱卿及所有子民的愿望,挑几个,挑几个满足的。”
皇上摆驾,宴中之人皆然起身。
陆祈也缓缓起身,垂手而立,脊背挺直。
在一众身姿浮肿的大臣之间,置身事外般脱俗。
皇上自也是一低头就看见他了,难免想到这些年治国有方,还多益于陆祈的谋智治国当下走过去,在一众人面前主动关心道:“爱卿今日有什么愿望?”
也是同时,青竹缓慢上前,躲在陆祈身后说了几句话。
陆祈面上便挂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有劳皇上挂心,只是近日里皇上也操劳不少,若要许愿望,也该您先来。”
这话一出,本就醉酒的皇上当即笑了,视线不知飘去何处,颇有兴致地拿起一旁灯盏。
众人也跟着恭维上去,等有人回头时,却发现陆大人的身影已经消散在黑夜里。
*
陆念安没等到秋菊跑来,她穿着湿漉的长裙,有些狼狈地跑到殿外。
只凭借着一腔孤勇,渡过黑暗,随意找了一处院子停下。
她很少一个人乱跑,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以后,已经来不及。
浓而厚的黑暗,轻易就将她包围,陆念安闭上眼,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吞噬。
陆念安的记忆,在某一刻里,又回到那个秋日里——
少年拨开黑暗,将她抱了出来。
陆念五岁以前的记忆,停留在这一刻。
被抱到军中以后,才有大夫来替她把脉,先是说她被吓到痴傻,又是说她内心封闭了记忆,以后会变成个哑巴。
而后又发生了什么?
记忆已经久远,可只要细细回想起来,还是能感受到浅浅痕迹的。
陆念安还记得,她曾短暂地还有过一个家。
也曾在天还未亮的清晨,被“家人”赶去全是尘灰的柴房劈柴,可那把长刀太大了,都快及她人高,她根本拿不起来。
没劈完柴,便没人放她出去。
于是整整两天两夜,她都呆在那间压抑的,黑漆漆的偏房中。
等门再打开的时候,她已经晕了过去。
一盆水直接浇下来,沉睡着的小姑娘冷得一个激灵,被迫睁开眼——
“没用的东西,吃我的用我的,做这点事情就委屈了?”
陆念安看着新“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低下头来,好在泪水是混着泼下的脏水一同下流。
没人能看出她是在偷哭。
不然又要被打了。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陆念安被接到一户新的宅子里。
这宅子好大,到宅中的第一日,陆念安被她以为的“新母亲”洗了个干净。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到陆家的头一个月,其实她一个主子也没瞧见过。
那些人都是府上的丫鬟。
换了一个新环境,陆念安还是不会说话,她是丫鬟们口中的哑巴,是大家眼中的怪人。
可没有人知道,刚来陆家的头几天于半夜晃荡,只是是她在寻有没有柴房罢。
她没有寻到柴房,而后一场高烧,却险些死在这个冬天。
夜仍旧是凉的,冷风拂过支起的窗户,一阵一阵的往屋内钻。
月光落在室内,只有微弱的光芒,落在榻上的小姑娘身侧。
初冬的天气,她榻上却只一块小毯子,薄得瘆人。
明明颤抖哆嗦着,陆念安却没有喊冷,甚至眼泪也未曾流过。
听说人在经历了痛苦以后,会想要闭眼眼睛。
陆念安沉沉睡去,感受到有一团火焰,连带着开始灼烧她的灵魂了。
她却还是没有如愿,在死亡的边缘,又被人轻轻拉起。
醒来时,耳边有淡淡的声音,她跟着望过去,见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是这个世界上,她曾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
少年不知从何处赶来,眉眼疲倦,见她睁了眼,缓步走来:“醒了?”
“你这几年先暂居于府上,说是要替你改一个名……加一个安字如何?”
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陆念安,日后你可以唤我哥哥。”
滑落地瞬间,想起这个妹妹是个哑巴,陆祈叹声气,然后床上那个烧了三天三夜的哑巴,就仰起头乖乖朝他道:“哥哥。”
从此这一声哥哥,陆念安一唤就唤了十年。
可是今夜过去,哥哥会还要她吗?
陆念安没办法克制自己。只要一想到崔姑娘,心就一抽一抽地疼,同肩侧的灼烧感揉在一起,她有那么一个瞬间,简直无法呼吸。
她想让哥哥不要娶妻,可是哥哥将她推开了。
他还是要去那个什么宴会。
夜风拂过,将小姑娘轻薄的云纱吹起,陆念安缓缓站起身,靠近池塘,再低头看向手中的花灯。
她在偏殿瞧见了毫笔,临走前,不忘带走花灯,更不忘在花灯上写下自己的心愿。
陆念安缓缓将花灯放入眼前的池塘中,希望这朵小花能漂远一些。
如果真的有神仙看见就更好了,如果神仙姐姐愿意,求求你能不能转告给哥哥——
阿念好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