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睡眠是活人逃离人间的唯一方法。
这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魔物会顺着人类的睡梦逃往人间。
君莫离一只脚踩着只不明生物,双手飞快地做着纸扎。柔软微黄的竹篾在她手指间飞来舞去,骨架很快成形。她又糊上沙纸,用浆糊粘好。
她随手抓过一旁桌上斜放着的秃了毛的笔,暴力戳刺放置一夜后快要干涸的颜料盘底,待笔毛勉强沾上颜色,往纸扎上随意点了两个点权当眼睛。
眼睛画好后,君莫离拉远看了看,觉得还算对称,又放到近前,准备画个微笑嘴完美收尾。谁知脚踩的那只不明生物突然奋力反抗了一下,让她手一抖,本来弯如月牙的嘴画歪了,变成_,的形状。
“啧。”君莫离嫌弃地发出一声语气词,将画歪嘴的纸扎的脸转过去怼在脚下那团不明生物前,“你嘴歪了。”
不明生物停滞了一瞬,像是在反应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而后更加剧烈的挣扎起来。
君莫离手上的活已经做完,脚下一使劲儿,那团不明生物发出一声常人不能听到的尖锐啸叫,而后趴在地上直抽抽,像是痛狠了。
她用小指掏掏耳朵,把那种无论听过多少次都没办法接受的奇特声波造成的不适感消去,一把把它从脚下薅起来,往纸扎里一塞:“进去吧你!”
不明生物与其说是生物,不如说更像是一团混沌的没有具体五官的能量体。
被君莫离踩在脚下的时候,分不清哪个是头哪个是尾,更看不到它身上是由哪些部位组成的,只是一团晦暗不明的,不透光的能量团,更没有人们概念中生物应该有的脸,当然也就没有传统的五官。
它被塞进纸扎里,还想冲出来。
纸扎扭曲了几下,边缘有一瞬间模糊,像是有什么不能用科学解释之物要从纸扎里破壁而出。
君莫离抬手轻轻一拍,纸扎霎时安静,左右晃动了一下,就安静如鸡了,刚才的异状像是从未发生过。
门口传来人声:“依妹在吗?”
君莫离随手把装了不明之物的纸扎放在脚边,起身迎客:“在,香姨。”
来人是隔壁香烛铺的王芸香。
她笑眯眯地寒暄:“忙呢?”她可听见了,里头有动静。
君莫离认真回应:“又抓了只,流浪猫。”
她话语中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说谎到底是有些为难。
她们这一排做的都是凶肆纸烛,生意好不就意味着往生者多,一般不说忙。
王芸香了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就说好像听到几声猫叫,饿坏了吧?叫的忒惨!”
这儿原先整条街都是做香烛纸扎生意的,邻里街坊都非常介意狗儿猫儿的,最怕听到不寻常的叫声。若是听到异样响动,就会出来用投食令它们闭上嘴。
后来人们不讲究这一套了,半条街的人也随着习俗的演变陆续转行或是搬走,能注意这些的也就是他们几家老铺,哪里照应得过来?
再后来,君家凶肆干脆办起了“绑架代替购买”的活计,不时地举办领养活动,帮小生灵们找到靠谱的主人。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最近的野猫野狗越来越多了?
君莫离没接这话茬,平淡地请她坐下,取了个干净的杯子摆上,又起开一旁的老式五斗柜的中门,从里面掏出个绘着怀旧美人的掉色铁皮罐,掀开盖子,随意抓了一把茶叶搁在杯里,注上七八分满的热水递给她:“烫!”
都是乡里乡亲的老邻了,王芸香可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的家庭状况,因此也不介意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生硬话语,接过道了声谢,也没看不太像茶叶的不知名叶子在热水中如何舒展,轻轻漾着茶水等它凉,随口说道:“过几天就是立秋了。”
这个寒暄的开口,君莫离嗯了声,想像从前一样应付热情邻居关于中华传统节气伙食的问询,王芸香下一句却是:“老裴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好转。”
提到这个,君莫离放空的面部也呆了一下。
老裴是他们的房东。
不仅她们相邻的两家,这整条街都是他名下的产业。
也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者这个变化多端的天气太磨人,房东裴老先生已经病了小半月了。
原本住在家中休养,结果一直不见好,前两天君莫离将老人家送去了医院。
偏偏他家人口单薄,仅有一个血缘亲近的孙子,还远在国外,一时半刻回不来。老人又怕孩子担心,一直瞒着。这半个多月,都是请的护工加上他们这些既是邻居又是房客的街坊帮衬着,才让他及时有热饭吃,有干净衣服换洗。
热心邻居聊兴正浓:“他老伴儿子都没了,就留了个大孙子,也出息,都读博了。该有快三十了吧?年龄也不小了哎!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在国外的,怕不是找了个洋妞儿吧?”
王芸香昨天刚给房东裴老先生送了她最拿手的蛤仔煎,从那儿打听了第一手情报,八卦欲爆棚。
君莫离对此毫无兴趣,她只关心一件事:“香姨,裴老也去国外吗?”
王芸香被成功转移话题,一拍大腿:“哎哟,你可把这事说着了!”
听了一耳朵猜测居多的八卦,君莫离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是真浮现了名叫忧愁的情绪。
君家凶肆和这条街的商铺一样,都是租住的裴老爷子的房子。
房东老裴年纪大了,现在又生了病,唯一的血亲裴家大孙子又是在国外进修做项目,前途大好,不可能为了照顾老人就断掉那边的出路。为人后辈,回来照顾他一段时间倒是可以,但生了病的老人需要长期陪伴,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问题,裴老先生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几年,就断送亲孙子的明天。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裴老先生这段时间也依靠着邻居,可邻居再怎么照应,也比不过亲孙子贴心不是?
裴家大孙子若是在大洋彼岸站稳了脚跟,最有可能的是将唯一的亲爷爷接过去就近照顾,而不是因为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改变他的人生计划。
而裴老爷子年纪这样大了,如果跟孙子远渡重洋养老,估计就不会再回来了,他名下的房产肯定要被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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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房产即将易主,将来还不定能不能租到这附近的商铺,君莫离就为此烦恼起来。
没等她烦恼多久,屋里传来唰啦唰啦的动静。
她冷着脸进去将刚才放在一边的纸扎提起来,随意揉了两下,纸扎和里面的魔物在她手中快速融合,成为一体,原本没前没后没个正脸的魔物被完美地嵌进纸扎之中,两个画上去的眼睛先是僵硬地动了动,而后灵巧地打了个转儿。
君莫离熟练地拍开这东西挥向自己的爪子,把它往地上轻轻一抛:“行了。”
那丑东西歪七扭八地走了几步,很快适应了新身体。
它一溜烟蹿出门去,就听隔壁王芸香惊呼一声:“哎哟哟!这猫丑的!”
魔物深知自己不是那种叫“猫”的柔软生物,但是这女人骂自己丑,它听得出来!
遂猛地转过头,怒瞪这个不知死活的弱鸡人类,嘴里发出一声惊天巨吼:“喵呜呜呜~喵?”
魔物:震惊!为什么我的叫声如此没有气势?
它顾不上继续恐吓这个居然胆敢嫌弃它高大威猛外型的二缺人类,噌地一下扑到门口的风水池边,就着水中的倒影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倒三角的头,两只大大的尖尖的耳朵,这眼睛,这鼻子,这嘴,这一身潦草的皮毛。
它震惊地张大了嘴:卧槽?这是我?真特喵的丑!
王芸香见这长得像个烤糊了的卷子般的丑猫居然敢明目张胆地觊觎她的招财锦鲤,气得抄起柜台旁的扫把来赶它:“去去去!边上有猫粮,别来吃我的鱼!”
莫明变成猫的魔物没留意,一下被扫把从池沿上推下去,倒退了好几步,偏头对上一盆猫粮。
它嫌弃地别开脸。
愚蠢的人类,别以为它不知道,这些黑乎乎的小药片样的东西都是给四条腿走路的畜牲吃的,它可是高贵的魔物,要吃高级食物,才不要吃这种黑漆嘛乌的东西!
那丑猫甩脸子走了,王芸香才悻悻将扫把放回原处,扭头跟走出门的君莫离讲:“依妹,这猫这样丑,怎么送得出去哦!”
她说着摇摇头。
现在的宠物都讲究品相血统,田园猫在市场上本来就不占优势,再不长个端正模样,砸手里了怎么办。
丧事年年有人办,买纸扎办堂会的却越来越少,至多往火葬场送个花圈,献副挽联,买些金箔回去叠元宝,像其他纸人纸马,需求已经很少了。便是有一两个,也都不要传统的样子,都要现世流行的事物。
比如最新型号的手机等电子产品,洋房跑车等等。
君家凶肆是祖传的铺子,开了许久,门扉都掉了色,却还守着旧物件儿,不愿改行。
不想买的不会进来,想买的看到当家的是个年轻姑娘,也不大信她的手艺,敷衍一二就另觅别家。
要不是君莫离还整出了流浪宠物救助领养,恐怕早就关门大吉了。
王芸香嘀咕:“到底是年轻人,脑子活络。”
此刻,脑子活络的君莫离拿上家伙什,用钥匙打开了裴老爷子家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