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浮云斋离开时,街上起了雾,天上的雨云像海浪一样翻涌,仿佛就压在屋舍的房檐上。
回府用膳后,乌云仍未散去,狂风依旧肆虐,满地的残花被卷入一个个漩涡,空气中的湿气粘在汗涔涔的肌肤上,仿佛一口巨大的蒸锅。
“宋公子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风斋环廊上,柳悬停在房门前,回首去瞧石阶下的宋旌。
宋旌伫立在风中,任由狂风卷起他的衣棱与长发,“我若问,哥哥便会答?”
宋旌的嗓音好似冬日里第一场无人涉足的雪,清澈、干净,透着丝丝凉意。
“不会。”柳悬平静地与宋旌对视。
他们此刻心照不宣。
宋旌不会奢望从柳悬这儿得到答案。
柳悬同样也不会乖乖将答案呈上。
他们……从始至终,皆是如此。
“哥哥……”
见柳悬即将关上房门,宋旌又情不自禁地唤了他一声。
柳悬停下动作,望向隐匿在黑夜中的少年,无月的夜色掩盖了他的神情,让柳悬只能遥遥望见一袭银朱色衣衫在狂乱的风暴中肆意翻飞。
宋旌看了几眼天上的黑云,又担忧地看向屋内的柳悬,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忽然低笑出声,轻道一句:“早些歇息。”
……
说完,宋旌便转身进屋,独留下柳悬眉头微蹙,心存疑虑,缓缓合上房门。
热,闷热,像是躺在一具烤架上,身下就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夏日的暴雨前,就连呼吸都是火炉般炙热的温度。
那雨云不知在天上蓄积了多久。
忽然,像墨渍般黑压压的天空中,忽闪过一道蓝紫色的电光。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天空像是被捅出了一个巨洞,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宋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今夜,那雨势如狂,倾盆而下,猛烈得令人心惊。
宋旌心中禁不住开始忧虑,柳悬那本就孱弱的身体,在这肆虐的风雨中,又如何能承受得住那蚀骨锥心之痛?
柳悬自幼身患隐疾,每至雨夜,他便要强行忍受那撕裂身心般的痛楚。
这个秘密,是宋旌在二十八岁那年的秋天,无意间发现的。
宋旌闭上双眼,往昔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那时,宋旌虽然勉强捡回一条性命,可他的右手在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后,也只剩下一副皑皑白骨,后来的六年间,是柳悬散尽家财,为宋旌寻觅神医,在柳悬的悉心照料下,那副枯骨上才重新长出了一些新鲜的皮肉。
那晚,轻红不在,她被柳悬指派去前线传信。
自飞雪六年前去世后,一向最喜偷懒的六一忽然转了性,代替她去了前线,成了周屹旗下最强悍的一名武将。
在战事紧张、用人之际,轻红不得不承担起六一与柳悬之间传递信息、沟通策略的重要桥梁。
轻红原不会骑马,可在时局所迫下她也只能鼓起勇气,跨上马背,独自穿梭在烽火连天的战区。
轻红不在的那一夜,约莫是丑时三刻左右,天上忽然乌云密布,紧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那雨水如狂怒的天神洒下的箭矢,狠狠地击打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
在这喧嚣的夜里,宋旌正在沉睡。
忽然,一阵刺耳的“啪啦!”声从柳悬的屋内传来,瞬间将宋旌惊醒。
宋旌的心猛地一颤,惊魂未定,平躺在床榻上,不停地急促呼吸。
缓了一会儿,宋旌依稀分辨出那滂沱的大雨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闷哼声。
那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出自于柳悬。
宋旌翻了个身,阖上双眼,以为柳悬是同他一样,被梦魇所扰。
然而,一道惊雷“轰”地一下炸响,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宋旌的不安。
宋旌突然意识到那刺耳的声响分明是瓷器摔碎的动静,而那刻意压抑的闷哼声也不是梦魇的呓语。
宋旌犹豫了一瞬,急忙坐起身,耳边还回响着柳悬那被大雨掩盖得若隐若现的闷哼声,他再也顾不得许多,猛地掀开被子,赤脚冲向柳悬的房门。
柳悬的房门紧闭着,仿佛有什么力量在阻止宋旌的进入。
宋旌心急如焚,在黑暗中发疯般地拍打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他沙哑而充满焦急的呼喊:
“柳悬?”
“柳长青!”
“柳长青!!!你听得见吗?”
“你怎么了?”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别不吭声!”
宋旌的声音在空寂的院里回荡,却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宋旌唯一能用的左手,一直轰击着厚重的门板,狠狠地踹了那门板几脚,将门板撞得“哐哐”直响。
然而,那一扇刻意被加固过的木门却纹丝不动,像一道无情的屏障,将他与柳悬隔绝在两个世界,屋内回应他的,只有柳悬那愈发急促、令人揪心的喘息声。
此刻,宋旌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地攥住了,跳动得异常剧烈,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他那灵敏的直觉,让他隐约察觉到柳悬正面临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痛苦,而他只能站在门外,束手无策。
宋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退至石阶下。
雨水如注,倾泻而下,无情地浇打在宋旌的身上,湿透了他的衣衫,却浇不灭他心中的烦躁与怒火。
宋旌此刻恨不得将柳悬揪出来,亲手痛扁一顿。
他环顾四周,终于在绝望与希望的交织中,发现了一扇被人遗忘的小窗。
宋旌冲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毫不犹豫地撞开窗框,不顾一切,翻身进屋。
屋内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静谧得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宋旌心跳如鼓,他小心翼翼地迈入这空荡荡的屋内,脚步声在寂静的雨夜中显得异常响亮。
只见偌大的空间中,一张床榻孤零零地摆放在西侧,一张矮几斜倚在一旁,床上的被褥凌乱不堪,案几上散落着一堆凌乱的书册,书页随风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宋旌注意到,柳悬的床脚处还有一个破碎的香炉,碎片铺了满地,炉中的香灰早已熄灭,只留下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气,那是安神香的味道。
柳悬何时起,竟需要浸泡在如此浓烈的安神香中才能入睡?
宋旌刚一踏入,还未细想,便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宋旌的呼吸骤然停滞,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让他几乎无法喘息,他焦急地借助窗外偶尔掠过的一瞬电光,努力在黑暗中搜寻,试图穿透这无尽的黑暗。
刹那间,宋旌的目光仿佛被一道绳索牵引着移上床榻,死死地定格在榻上那令人心碎的一幕,他的心跳好似被重锤猛击,停止了跳动,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见柳悬那原本清瘦的躯干,此刻正被牢牢地束缚在床的四脚,如一只被囚困在陷进中的小兽,无助地在榻上剧烈的颤抖,几条粗大的麻绳,如一条条巨大的蟒蛇般,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紧紧缠绕,犹如五马分尸般,锁住他的手脚,覆盖他的身躯,仿佛要将他切割成数段、撕裂成数片。
柳悬的手腕被麻绳捆住,手臂高高地举过头顶,被残忍地绑在床的两角,手臂上的青筋因血液凝滞而暴突,如同一根根即将断裂的琴弦,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瞬间倾泄出柳悬一直隐忍不发的痛苦。
柳悬的手指慌乱地抓挠着,却只是在麻绳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入皮肉的血痕,鲜血如山间的活泉般,汩汩涌出。
柳悬的下颌被方巾死死地堵住,那一块方巾如同无情的绞索般,紧紧地扼住了柳悬的咽喉,剥夺了他发声的权利。
柳悬的双腿,也被四根麻绳牢牢地束缚在床脚,膝盖因长时间的过度弯曲而泛起惨白之色,甚至开始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在巨大的压力下断裂,脚趾也因拼尽全力地挣扎而紧紧蜷缩。
起初,柳悬的眼中还有些许残存的意识碎片,但是随着更剧烈的挣扎与麻绳的逐渐收紧,那眼中的光彩也逐渐被痛苦与绝望所吞噬,变得黯淡无光。
他的脸色在时有时无的电光下由苍白转为青紫,再转为死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与活力,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在黑暗中无声地煎熬着……
宋旌看见,柳悬还在挣扎,可是每一次挣扎都是在白白浪费他的生命力,只会让麻绳更无情、更深入地切割着他的皮肉,在他那原本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渐渐地,柳悬变得越来越虚弱,他的双手因过度用力而紧握成拳,指甲缝里渗出了鲜血,指盖也因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而开始剥落,露出里面那鲜嫩的红肉,让人不忍直视。
床榻之上,柳悬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一般,他只有那微弱的、从牙缝间挤出的喘息声,一呼一吸,如同一束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柳悬那极其克制的闷哼声很轻,轻得犹如一片羽毛,落在地上都不会被人留意。
可是那声音再轻,也如同万钧重压,沉沉地落在了宋旌的心头,让他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痛楚,仿佛有千万根针在刺扎他那颗时快时慢的心脏。
宋旌心中惊骇万分,脚步踉跄,失控般快步冲上前,目光中满是焦灼与惶恐。
“疯子!你……”
宋旌的心仿佛被人撕开了一条豁大的口子,他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宋旌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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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他小心翼翼,替柳悬抽出嘴里的那块润湿了的方巾。
柳悬突然睁圆眼睛,用一双爬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被鲜血浸泡过的眼珠,直勾勾地盯住宋旌,哪怕他现在已经孱弱地提不起一丝气力,可他还是用那被砂石磨砺过的粗粝嗓音,对宋旌吐出一个字:“滚……”。
宋旌的瞳孔一缩,有一瞬的心悸,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柳悬凌厉得有几分骇人,可是哪怕本能告诉他,柳悬现在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他也仍是选择直接无视掉柳悬那充满敌意的眼神与粗鲁无礼的态度,想替柳悬解开缚手的绳索。
不过,当宋旌俯下身子,准备用牙去咬开柳悬身上的绳索时,他凭借窗外偶尔闪烁的电光,竟惊恐地发现,柳悬的血脉中有无数细小的甲虫在疯狂地蠕动,那些躁狂的甲虫拥有晶莹剔透的身体,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光芒,它们在柳悬的每一条血脉中穿梭、游动,肆意啃噬着柳悬的血肉,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若是仔细去瞧,还能瞧见柳悬的脸下、眼中也有凸出的甲虫在涌动。
宋旌吓得直起身子,忽然一道惊雷在宋旌的耳畔边炸响。
宋旌看见浑身上下,像是一个甲虫容器的柳悬以狰狞的模样发狂般怒瞪自己,他实在无法想象,柳悬此刻正承受着怎样异于常理的折磨。
那一刹那,宛如炼狱般的场景深深地烙印在宋旌的心上,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一颗心仿佛跳到嗓子眼,恐惧与担忧如风暴般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宋旌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他想再仔细去瞧瞧柳悬的样子,却又忽然瞧不见那些可怕的虫子。
宋旌最后还是替柳悬抽出了方巾,解开了束缚他的绳索。
可是在宋旌放开柳悬后,当他看见柳悬因为忍痛而紧咬牙关,直咬得牙齿发出咯咯咯的声响,牙龈渗出鲜血,从嘴角处缓缓留下来,以及当柳悬的身体脱离束缚后,总忍不住想往墙上撞,以自戕来结束痛苦时,宋旌才忽然明白,为何柳悬会被人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困在床榻上。
那一夜,宋旌一直守着柳悬,每当柳悬痛醒时,宋旌便会紧紧钳制住他,任由他因剧痛而啃咬自己的肩膀,然后再趁柳悬不备之时,将他一掌劈晕,让他暂时逃离那无尽的痛苦。
那一夜,漫长而煎熬。
后来,宋旌发现每次雨停后,柳悬便会自动恢复正常。
因为心里一直记挂此事,宋旌还向许多人私下打听过柳悬的身体状况。
可是……无论是轻红、六一,还是李神医或周屹,亦或是柳悬身边的其他侍从,他们要么说不知道,要么说柳悬的症状是幼年时曾患过的一场怪病所留下的隐疾。
至于宋旌那日亲眼所见的甲虫也再没有出现过,甚至在宋旌每一次趁雨夜偷溜进柳悬的屋子里去瞧他时,也只瞧见轻红会守在柳悬的床边,或是替柳悬喂药,或是替柳悬将绳索再多捆上几条,捆得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粽子,以免柳悬忍不住弄伤自己,而柳悬也只有在疼痛时才显露出一丝隐忍的模样。
自那以后,柳悬虽然还是会犯病,但是他的身上却再也瞧不出任何的异常。
……
今夜,雨幕如织,倾盆而泻,与当年那场浇漓大雨不谋而合。
宋旌独处于房内,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安眠,现下,他俩隔着一个院子,不像当年那般临屋而居,宋旌亦无法听见柳悬屋内的动静。
今夜,还会是轻红陪伴在他的身边吗?
窗外的雨声搅乱了宋旌的思绪,让他觉得颇为烦躁,仿佛一闭上眼睛,柳悬当年的惨状便会跃然入目。
内心的纷扰与焦灼,如肆虐的风雨般无情地侵蚀着宋旌,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无边的折磨与煎熬,猛然从床上坐起,身下的凉簟因宋旌的动作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宋旌随意扯过一件白色的窄袖长衫,潦草地披在身上,脚踏一双轻便的靸鞋,推开紧闭的房门,任由那肆虐的风雨扑面而来。
屋外,除了电闪雷鸣外,再无其他光线与声响,院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劲风刮过树枝,无数的树影在风雨中摇曳,像是一个个身披黑袍的鬼魅般,在雨水中疯狂舞动。
宋旌一步步逼近柳悬的房门,心中烦躁更甚,如猫抓般愈发强烈。
“哥哥?”
宋旌轻声呼唤,俯身贴上门板,却只听得屋内那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没有轻红像当年那般驱赶他的声音。
宋旌又敲了敲门,敲门时的“咚咚”声与两扇门扉摇曳的“吱嘎”声在空旷的天地间悠悠回荡,却没有得到屋内的任何回应。
一如当年一样。
一时间,宋旌的心沉了下来,就像一只被冰冻在湖中的鲤鱼,浑身凉透,连呼吸都变得迟滞,仿佛每一次呼吸时,胸上都压着一块巨石,直叫他喘不上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