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间,三人已缓步踏入店内。
浮生斋的室内较之室外,那可是敞亮了许多,穿过那扇绘有山水奇兽的屏风后,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身临桃源仙境,入目之处竟有一处数丈宽的活水飞瀑如一整块银链般倾泻而下,潺潺水声伴着飞溅的水珠,直落入地下数层,好一番别致的景致。
“周公子,这边请。”
入得店来,那茶肆里的茶博士便主动迎了上来,他先掠过轮椅上的柳悬,眼神中带有几分敬意,又有些刻意的回避;接着,他又反复瞧了宋旌几眼,那眼神似乎在打量宋旌,偷偷确认什么;最后,他的视线才稳稳落在周屹身上,满脸堆笑,仿佛是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老友。
身着祥云仙鹤大氅道袍的侍从,恭敬地引领着柳悬一行人,通过一条弧形长廊,环绕一处通天的室内花园,来到一处颇为幽静的厢房。
厢房外,从环廊探出身,向上看,能看见无片瓦覆盖的屋顶有蓝天祥云,祥云中有温暖和煦的阳光似织锦般倾洒而下,与外间狂风大作的阴天相比,不啻天渊。
厢房内陈设简约而不失雅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一棵枝繁叶茂的活树,它傲然扎根于两张低矮宽阔的胡床之间,一半身姿隐没于青石垒砌的墙体间,一半则肆意生长于墙体外,微风吹过,枝叶轻颤,为这厢房增添了几分野趣。
“宋公子,”柳悬在屋外停下,抬眸望向一只脚已跨入屋内的宋旌,神色不明,语气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还打算继续跟着吗?”
“哥哥在哪儿,我便在哪儿。”宋旌理所当然地答道,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仿佛打定主意要让柳悬与宋旌无法单独相处。
周屹的眼珠微微转动,瞅准时机,适时插话道:“听闻这间茶肆日日皆有世间少见的民间表演,比如那出神入化的端公戏,宋小将军若不嫌弃……”
“嫌弃。”宋旌是真的一点情面也不肯留给周屹,他毫不犹豫地打断周屹的话,天可怜见儿,委屈巴巴地望着柳悬说:“哥哥若有不能让我听去的事,我不听便是,但我实在放心不下哥哥,即便要我回避,我也不能离哥哥太远。”
柳悬不动声色,径直行至活树下,神色淡然,只回望宋旌一眼,从容应道:“宋公子想听什么,便听什么,柳悬只是怕宋公子无趣罢了。”
树荫下,柳悬盈盈浅笑,那笑容里藏着几分深意,几分玩味,让宋旌捉摸不透他内心的想法,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迷雾,难以触及那隐藏于笑容背后的秘密。
雅室内,琴音悠扬。
炙茶声、碾茶声、水沸声……各种器皿的搅拌声、撞击声,在清新典雅的室内,叮铃当啷,如鸣环佩,不绝于耳。
胡床旁,有一条涓涓细流穿过一座低矮的拱桥,自一条沿胡床铺设的水渠而来,绕屋而过,在拱桥右边,是品茶赏景之地,在拱桥左边,有各式棋盘供人把玩,屋内有两扇窗户相对而开,临近走廊的一侧窗外,有室外花园中五彩缤纷的繁花锦簇,有翱翔于祥云下的翠鸟啼鸣,室外的鸟鸣声与婉转的袅袅琴音相得益彰。
“周兄之茶,果真不凡。”柳悬坐于临街一侧的窗前,双手接过递来的茶碗,啜饮一口,目光移向窗外,似有所思。
宋旌生性喜甜,本不喜吃茶,在他的眼里,即便是世间最名贵的茶饼,其煮出来的茶汤也是极为苦涩,难以下咽,故而宋旌一直觉着,与其附庸风雅,强行忍受那吃茶之苦,倒不如沦为一介俗人,饮一碗甜水来得畅快,于是哪怕宋旌见柳悬对周屹的茶赞不绝口时心有不满,他也只是浅尝辄止,在轻舔一口茶汤后,便皱起一对眉头,再也不肯碰茶碗了。
“听闻令堂有书信至?”柳悬轻靠在椅背上,以一种十分惬意的姿态,观望起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
窗外,狂风肆虐,卷起漫天黄沙,沿街的桅杆被压得弯下了腰,紧闭的门窗也被吹得吱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开来。
“看来轻红姑娘果真消息灵通,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她。”周屹坐于茶桌前,一举一动尽显文人风范,细心分茶时,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柳悬则又饮了一口茶,依言答道:“姑娘们平日里无事,就喜欢闲话家常,周兄日后若有何事,不愿旁人知晓,可得再藏紧些才好,莫让她们轻易窥探了去。”
“柳兄所言甚是。”周屹点点头,放下手中分盈。
柳悬也退回至茶桌一侧,示意周屹同他去棋桌旁,手谈一局。
坐在茶鍑前,柳悬凝视着鍑中“咕嘟咕嘟”冒鱼泡的沸汤,似不经意间问起:“不知令堂在信中,可有提及我交付予她的那五株小花,其长势可好?”
周屹走到柳悬身后,将怀中携带的信件递呈给柳悬:“就晓得你定要问,所以你瞧,我亲自将母亲的信给你带来了。”
宋旌呆坐在矮榻上,如同一只茫然的傻狍子,努力竖起两只耳朵去听柳悬与周屹的谈话内容,可是听得云里雾里,他也没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只是……他忍不住琢磨,他怎就不记得柳悬从何时起,还有那养花侍草的喜好了?
“谢过周兄。”柳悬接过信件,展开信纸后,只一眼便读完了信中内容,随即将纸张折叠成一个长条,就着风炉里熊熊燃烧的炭火,将其引火焚烬,使其化作一缕青灰后,随风飘散。
柳悬从打开信件到焚毁信件只用了不过须臾之间,待旁人缓过神来时,柳悬已掸去身上清尘,再度问道:“近日,那笼中豢养的飞禽走兽可还算是安分?”
柳悬自行操控轮椅,轻松推行至那棋桌之畔,动作娴熟。
柳悬抢先周屹一步,伸手执起一枚黑色棋子,指尖轻轻一抹,那棋子便稳稳当当地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周屹紧随其后,走到柳悬的对面,从容不迫地盘腿坐下。
周屹的目光紧盯住棋盘,手中也执起一枚白色棋子,略一思索,便果断地将棋子落在了与柳悬棋势相抗衡的关键之处。
“除了那只不甚安分的金狮以外,余下几只皆是老样子。”周屹一边落子,一边缓缓说道,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哦?”柳悬的眉梢微微上挑,眼底流露出一丝兴味,再次执棋,指尖轻旋,那棋子便势如破竹般,落在了棋盘上,柳悬继而温声问道:“那白狼、黄鹰与青猴竟也如此安分,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没有,”周屹轻摇着头,目光仍停留在棋盘上,手中的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棋盘的纵横线上,顺势回应道:“大的都很听话,就是小的颇有些野性。”
什么大的?小的?
又是狼?又是鹰?又是猴?
宋旌坐在榻上,眉头紧锁,绞尽脑汁却是满心疑惑。
听不懂柳悬与周屹在说什么,宋旌郁闷地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着梅花酥,那酥脆的口感与甜香的滋味,似乎能缓解他心中的烦闷。
不一会儿,两碗梅花酥就被宋旌一扫而空了。
“嗯。”柳悬颔首,微微点头,手中的棋子在指间轻旋,发出细微声响,他执棋不下,似在思考,片刻后,柳悬又出声询问道:“之前提及的雀灾,现下情况如何?”
话音未落,柳悬便见周屹颇为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周屹放下棋子,执起一旁的茶碗,如饮酒一般,豪饮一口,爽朗回道:“按你的法子,养了一只比较凶的猫,再厉害的雀儿也飞不起来的,尽管放心吧。”
“现下瞧来,那猫儿果真厉害。”柳悬闻言,也笑弯了眉眼,脸上浮现出几分痛快与喜色。
谈话间,柳悬的余光不经意地掠过榻上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宋旌,眼角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意有所指道:“不过要说最厉害的猫,这世上恐怕仅此一只。”
柳悬轻捻指尖棋子,那棋子的光面上反射出灵动的光芒,仿佛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一样。
柳悬目光深邃,凝望向宋旌,在宋旌一脸憨憨地回视他后,柳悬沉吟片刻,才慢悠悠地说道:“这世上,有些猫,你若将他养在家里,他便只是一只温顺的、乖巧可人的猫,可你若将他放归于丛林,他就会成长为一只威风凛凛的、啸傲山林的虎。”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自有一物降,就像那金狮虽狂,可在这危机四伏的丛林之中,未必就能称王。”
“届时,我们只需凭借猛虎之力,便能轻而易举地挫其锋芒。”
柳悬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如同远古的钟声,在周屹的耳畔悠悠回荡。
周屹端坐在棋盘旁,身子不自觉地挺直几分,整衣敛容,一脸严肃地问道:“那柳兄心中可有了定论?这只猫,究竟是要一直养在家中,还是应该放归丛林?”
柳悬的目光在棋盘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低头,轻叹一声,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棋子,柔声应道:“放了吧,这院子太小,总将他拘在这一方天地,只怕会憋出病来,更何况……”
柳悬的话语一顿,视线缓缓移向临街的窗外,那愈发暗沉的天色仿佛在预示着什么可怕的风雨即将到来。
“这狮呀、豹呀,骨子里有野性,是天生的猎手,终有一天,他们会耐不住寂寞的。”柳悬的声音低沉而富有深意,仿佛在诉说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说着,柳悬将棋子轻轻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调整了一下心情,嘴角微微勾起:“瞧天色,要下雨了,既然这场雨早晚会落下,何不趁机,用那上好的无根水先煮一壶好茶喝?”
周屹见状,紧绷的肩膀一松,也跟着笑起来,仿佛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那自是再好不过。”
柳悬浅啜一口清茶,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他轻放下茶杯,话锋一转:“可还有其他事宜?”
周屹重新添满茶水,缓缓伸手端起面前那精致的茶杯,轻抿一口,蹙眉,似是在回味什么,又似是想起了一件要事。
“近日,英才院里发生了一件极为离奇之事,柳兄可曾有所耳闻?”周屹的眼神一闪,故作神秘,低声说道。
榻上的宋旌一听见熟悉的词,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周屹与柳悬的交谈,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栖霞院闹鬼一事?”柳悬凝眉,随口一答,不甚在意,只是扬了扬下巴,目光紧盯着棋盘,催促周屹尽快落子,仿佛对那所谓的奇事并不感兴趣。
“不错,”周屹点点头,手中棋子轻轻落下,他一本正经地说:“听说那鬼怪已经闹腾了近半月,夜里常有诡异的哭声与不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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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身影出没。”
“哦?”柳悬轻笑一声,目光仍未离开桌上棋局,他漫不经心地问,“周兄何时也变得如此迷信,竟也相信那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
周屹落下一子之后,摆了摆手,颇有几分故弄玄虚之态,轻描淡写地说:“哈哈哈,此事非你我所能不信也。”
柳悬未应,不为所动,只全神贯注于棋局之上。
周屹无奈,只得一边落子,一边暗中观察柳悬的神情变化,试图从他那平静的外表下捕捉到一丝兴味。
他继续说:“据传闻所言,不止一人亲眼目睹那变化多端的鬼,就连那槐地鲷州蒋刺史之子亦因此染上疯病,你说,这能不让人信服吗?”
周屹的话还未说完,见柳悬依然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他还在思忖,到底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时,宋旌却一脸好奇地主动凑上前来。
“你是说,蒋礼疯了?”
“宋小将军亦未曾听闻?”
终于,周屹的话在一汪平静的深潭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得到了回应。
周屹也不在意是谁回应了他,只要有个能跟他一唱一和的人,让这沉闷的空气流动起来,让他把未尽之言倾诉而出,他便心满意足。
宋旌起身,行至棋桌一侧,脸上挂着一抹茫然,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道:“从未曾留意。”
周屹的目光再次掠过柳悬,那人仿佛与这世间的喧嚣隔绝,完全沉浸在一个由黑白棋子构筑的无声世界中,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周屹暗自叹息,想来柳悬那狡猾的狐狸也不会轻易上他的套,便转而面向宋旌,言语间似有几分神秘,刻意诱导道:“那蒋公子自十日前便夜夜被那鬼影所纠缠,即便是青天白日,也逢人叫鬼,期间还请来盛京颇有名望的和尚、道士,然而术法驱鬼的收效甚微。”
“而今,那蒋公子连兰馨殿也鲜少踏足,只是躲在那贴满咒符的屋子里,日复一日地诵经。”周屹言及此处,不禁咂嘴摇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好奇与惋惜,“若有机会,真想问问那蒋公子,那鬼魅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何以令他如此惊惧?”
“听说学博已经给他请了御医,可若是几日后,仍不见好转,恐怕就得宣他的父亲进京了。”周屹边说边用眼角余光瞥向柳悬,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竟有此事?”宋旌闻此,低头凝思。
这蒋礼,宋旌心中隐约有些印象。
据他所知,蒋礼的父亲蒋聪与当今太子的生母本家有些渊源,虽只是旁系,但也算得上是皇亲国戚。
然而,当年不知为何,蒋聪与太子结下了深仇大怨。
在鲸海一役中,蒋聪忽然叛变,不战而降,大开城门,使得八皇子顾邕率领的破甲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北上,直逼皇城。
最终,当今圣上与太子双双陨落于八皇子的剑下,而生性嗜杀的八皇子更是让韩书月与宋家上百口人的性命皆葬身于那场惊心动魄的政变之中。
宋旌正陷入沉思,食指轻轻敲打起棋桌桌面,似是在思量蒋聪叛变一事与蒋礼见鬼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周屹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身子微微前倾,图穷匕见,向柳悬问道:“不知柳兄夜里,可有兴致,与我一道,去探寻那传说中的鬼魅?”
周屹此言一出,宋旌猛然抬头,眼中忽闪过一丝不悦,一拍棋桌,将棋盘上的棋局打散,满盘棋子顿时如流星般,四散而去,落了满地,令人分不清白子黑子。
宋旌毫不客气地宣誓主权道:“哥哥想去,我自当陪同,与你何干?”
棋局已破,纵使柳悬有还原之能,却已无再弈之心。
柳悬无奈,轻叹一声,俯身,从地上拾起几枚散落的棋子,轻笑道:“无趣,比之人心,鬼有何惧?”
说完,柳悬将棋子轻放回棋罐,神色淡然。
柳悬心里如明镜般,他岂会不知,周屹这般费尽唇舌,无非是想借他的力,揭开蒋礼见鬼之谜。
柳悬缓缓行至临街窗边,望着窗外那愈发混浊的天地,心中暗自思量:无论那蒋礼所见,是真鬼,还是其心中之鬼?都预示着蒋礼身上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倘若周屹能掌握这个秘密,便能拿捏住蒋礼,进而利用蒋聪在槐地的势力,为己所用。
槐地与秾地相邻,槐地又盛产车辆船只等重型器械,此等利好之事,周屹自是心知肚明,所以才如此急切地想要探清蒋礼见鬼的底细。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柳悬未戳破周屹的小心思,也不置可否,只将轮椅推行至厢房门口,似有意结束会谈,“日后再有不明之事,周兄只需修书与我,我自会回应,只是学业繁重,望周兄切莫耽误了‘正事’。”
周屹站起身,尚未答话,柳悬又接着说道:“有一事,烦请周兄告知令堂。”
柳悬忽然停下,向心不在焉的周屹叮嘱道:“南橘北枳乃是天性,倘若要南方的花在北方也能盛开,则需因地制宜、悉心呵护,若是尽心尽力仍无法使其盛开,等万不得已之时,易土重生,亦无不可。”
周屹听罢,眼底顿时露出喜色,鞠躬谢道:“有柳兄此言,周某便放心了。”
柳悬颔首,轻吐出“告辞”二字,旋即离开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