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饭,太子
    裴期并未将这样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只是有说有笑地和家人拿了平安签去解签。

    来这里求平安签的又有几个是真的想看日后的运势的呢,

    因此,这些签桶里也大约都是一些吉祥的话,鲜少有真的会让人不悦的签语。

    最次的也是, “小有波折,终能化解。”

    裴期几人,去找那和尚解签,和尚只是拿了几文钱便念了句佛号, 说:

    “施主, 此签大吉, 平安顺遂,福泽深厚, 遇难呈祥, 家宅安宁。”

    然后他双手一翻, 又把裴期的签文放到了最上面。

    “只是要谨防小人。”

    总归是比外面那个劳什子道士说的话好听多了。

    几人也并不纠结这些,依旧有说有笑地一起离开,在寺中闲逛。

    距离寺庙开斋饭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们便开始在这集会上逛了起来。

    只见这些集会上有的是卖一些玩具的,有的是卖字的, 还有一些则是糖葫芦之类的小吃食。

    其中卖字的那个放了一张大桌子摆在面前, 上面是时刻可以准备新写一行字的笔墨纸砚。

    摊主是个清瘦的老者, 目光炯炯有神。他手持毛笔,蘸饱了墨, 手腕轻抖, 笔走龙蛇, 一行漂亮的字便跃然纸上。

    裴期最近便在练字,因此驻足的时间长了些,他仔细端详着老者写下的每一笔每一划, 心中暗自揣摩着其中的笔法技巧。

    老者写完一幅,抬眼瞧见裴期专注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问道:“小公子可是也喜好书法?这是我自创的字体,非颜非柳。”

    裴期回过神来,回道:“晚辈确是在习字,只是尚不得其法,见老先生这字写得如此精妙,便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老者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无妨无妨,年轻人有此雅兴甚好。”

    说着,又拿起笔,蘸了墨,一边写着一边给裴期提点了几句行书的起笔、行笔与收笔。

    裴期听着便点点头,记在了心里。

    再往前几步是个卖小玩具的摊子,摊子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

    有用铜打造的蝴蝶,不知道用了怎样的技法,稍微一动,便像真的蝴蝶一般翩翩扇起翅膀;还有用彩线编织的小动物,和芦苇秆做的竹蜻蜓。

    而裴期则被旁边卖糖葫芦的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转眼间,一根裹着酥脆糖壳的糖葫芦便递到了裴期的手边。

    裴期眉毛微抬,看向旁边的外祖母。

    外祖母笑着说:“吃吧,只是莫要吃多了,这里的斋饭没一会儿了。”

    潜音寺里会提供斋饭给常来这里的香客,尤其是像裴期的外祖母这般隔三岔五便会来捐点香火钱的。

    “从前,你表兄们,舅舅,还有你外祖父都在战场上,我实在担心得紧,心里发慌,便常常来这里,久而久之便也成了这里的常客了。”

    外祖母说。

    裴期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糖葫芦外壳咬碎,酸甜的果肉混合着糖壳,自有一番风味。

    外祖父听到这话,没有回头,只是叹了口气,走在前面,脸上的神色看上去有些落寞。

    裴母拉了他一把,轻声说:“父亲,劳烦您带路,去这里的斋堂。”

    外祖父这才回过神来。

    应了一声,便抬步在前面领路,一家人跟在其后,沿着寺庙的回廊前行。

    不多时,便瞧见了斋堂的大门,来的时刻刚巧,斋饭熟了,这里的香客却还很少,阵阵饭菜的香气飘散出来,混合着寺庙里特有的檀香味。

    斋堂里的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家人挑了一桌坐下。

    ?人们见到外祖母,便熟稔地打招呼,给这桌上端了一些斋饭。

    仔细看一眼过去是一些蒸红薯,煮玉米,清炒时蔬,凉拌菜,糕点,和一些里面好像有豆腐的素汤。

    看样子很清淡,很适合裴期这种大病初愈的。

    裴期简单地用上了几口,并没放开了肚子吃吃。

    寺庙里都是免费提供给这些香客的,若是他吃得太多,那其他人便没有了。

    外祖母问:“如何?我就说这里新来了个方丈,斋饭别有一番风味。”

    裴期回:“确实汤鲜味美。”

    用完,几人便步行去坐那辆来时的马车,刚吃了饭也正好消消食。

    裴期倒也没忘记今天是要做什么去的。

    一上马车他就叮嘱车夫到到皇宫的门口一趟。

    裴期特意让人替自己询问过,得知自己在床上躺了几日,在忠勇侯府养了几日,太子便在大理寺卿忙了多久查了多久,几乎脚不沾地,鲜少有回宫休息的时刻。

    直至今日,前些日子里所有的案子才终于有了些头绪,太子也才回了宫里,他刚好趁着这个机会可以去问问。

    太子自从刚接手监国起便一直在大理寺,有时锦衣卫的工作也能兼顾一二,因此,裴期觉得太子定然是最适合帮自己分析这题目的事的人。

    趟次回程的马车在中途的路途上并没有出什么之前那样的幺蛾子。

    非常顺地的先到了皇宫的门口。

    虽然知道,像是裴期这种一板一眼的人,能得宠多半是因为皇帝确实就喜欢他这个样子。

    他们也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下裴期万事小心。

    虽然是一些早已经在他们的口中听过的话,但裴期并未觉得啰唆,他应了一声说:“好,我会小心行事,不会莽撞的。”

    说完他才下了马车,整理了一下衣装,稳步朝前走。

    门口站着些侍卫,这些是为负责核查每一个前来皇宫的人的身份。

    或许是因为快到换班时间了的缘故,他们见到裴期先是例行公事一般皱眉,不耐烦地说:“若是想要进宫,请先出示腰牌。”

    在平常的这些日子里,若是想要进宫,必须得给这些侍卫出示皇宫里专门制成并发放的一些通关的腰牌,腰牌上面刻着每个人的姓氏以及官职等。

    侍卫接收到了之后便会登记在册,以便后续核查。

    因为早已经计划好了下午来找太子的行程,裴期早已将那腰牌妥善带在身上。

    他从腰间取下腰牌,递向那侍卫。

    那侍卫接过腰牌,仔细打量起来,只见那腰牌应该是新制的,上面裴期的姓氏以及相关官职等信息清晰可辨,隐隐还飘散着一股桐油的味道。

    侍卫又抬眼瞧了瞧裴期,似乎在确认人与腰牌信息是否相符,随后便转身去一旁的册子上进行登记记录。

    裴期则静静站在原地等候。

    只见那接过他腰牌的侍卫把腰牌递给旁边登记的人了之后,登记的人神色忽然变化,又以极小的声音在旁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

    那几人便忽然一改之前不耐烦又冷漠的神态,笑眯眯地过来问。

    “原来是裴大人,裴大人这次前来可是来寻陛下,又或是寻太子殿下的?”

    裴期并没有察觉出对面的人态度的转变,在他的眼中,只是对方履行自己的工作,而自己也照理回答。

    “我是来寻太子殿下的。”裴期说。

    而他这样平淡的样子,则更加让周围的那几位侍卫暗暗称奇。

    这个年纪,便不靠着家中,只靠着自己,能到这样既得圣宠,又有官职,放在他们自己的身上,他们现在只怕连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可眼前这人居然如此镇定自若,宠辱不惊。

    可见还是心中有些城府。

    于是这些人便更加不敢怠慢。

    说:“既然如此,那我等便遣派侍卫一名给您带路。”

    裴期微微颔首

    “有劳诸位。”

    只见眼前的侍卫们,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纷纷往前一步,他们都想替裴期带路,好,也在这大人面前露个脸。

    他们不动声色地争执一番,甚至试图互相用手肘把旁边的人给别到后面去。

    之后终于有一人获胜,率先出来,说:“裴大人,请随我来。”

    裴期应了一声好,便跟着这名侍卫往宫内走。

    他们脚下踏着石板路,两边的宫墙高耸,一路上,那侍卫便时不时地回头偷看裴期。

    一副想问什么又欲言又止的模样。

    若是平常人此刻早就要问这侍卫想说些什么了。

    可偏偏他后面站着的是裴期。

    裴期安静地跟着走,他一脸平静,仿佛并没有发现这侍卫奇怪的神色。

    不,不是仿佛,而是他确实没有发现。

    直到来到了太子所在的东宫门口,这侍卫上前通报了一番之后才扼腕叹息。

    可恶,他路上怎么就没把想说的话给问出口呢?

    可是眼瞧着裴大人那平静神色,他也很难不怀疑对方实则是深有城府,一直在试探自己。

    若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明天便会莫名其妙被报复。

    锦衣卫的那些手段他们也不是未曾耳闻,就算这段日子锦衣卫在上京的名声好了一些,可之前那些各种凶残传闻却一直流传着。

    侍卫心里七上八下,最终还是觉得现在这样便最好。

    就算没成功给这位裴期留个好印象也不要紧,最起码不会给对方留个坏印象。

    然而裴期并不知道在这么短短的一段路程里,旁边的这侍卫心里已经反反复复纠结了无数次。

    他只是听着门口的人先是往里面通报了一声,

    有人过来说:“太子殿下说让您稍等片刻。”

    然后裴期等了一会儿,又有人过来说:

    “太子殿下说让您先进去,他在温泉的那边等您。”

    他第一次来太子的东宫便就在温泉处,因此现在也是驾轻就熟。

    跟着带路的人过去。

    只是这次带路的人并没有领他去先洗个澡,或许也是知道裴期为了救皇帝受了伤。

    他们直接来到了温泉旁边,起初裴期只能看见蒙蒙的雾气,而后便闻见这温泉飘来的一些药材的香味,比上一次闻见的更浓了。

    甚至有些呛鼻。

    裴期微微皱眉。

    不过一会儿,他便到了太子的面前。

    只见太子胸口以下的位置全都泡在温泉里边,双手架在温泉的边上,双眼闭着,用一只手在给自己按揉着太阳穴,他表情烦闷,像是身体不适。

    温泉的旁边还摆着一只残留着一些黑色药汁的碗。

    裴期忽然开了窍,

    只觉得自己在别人好不容易休息的时候过来一定是打扰了对方的,对方应该是想要穿戴整齐见面,却碍于身体情况又转而让自己过来。

    他莫名感觉心口被揪了一下似的,下意识便说:“殿下,抱歉。”

    太子睁开眼看他,方才还带着一些烦闷的脸上挂上一点儿笑意。

    他能理解父皇为何非要和众臣子哪怕争执也要给裴期那么多的赏赐,不肯让步分毫了。

    换作自己也会这样,裴期好像真有一番奇异。

    只需一句话便能够让人心情舒畅。

    幸好他是这样的性格,是这样的人,不然,或许能做成古往今来最大的奸佞。

    李稷笑着问裴期:“抱歉什么?”

    裴期老老实实回答:“殿下劳累了好些日子,这几日才终于有休息的时候,我还过来打扰您。”

    李稷听得心里发笑,忍不住想逗一逗裴期,他挑了挑眉,故意说:“知道了还来?”

    裴期抿着唇,看上去有些自责。

    见状,李稷终于笑出了声,说:“孤没怪你,想让你来还来不及,又怎会嫌你?”

    他又说:“说来,孤也应该抱歉,你生病这几日孤竟没时间去看望你,只能差人送了些东西过去。”

    裴期这才神色好上了许多。

    见他这样子,李稷心想,以后要少逗些裴期,像裴期这样的人,怕是自己说句什么话都要当真,要是哪天话说过了,惹了对方伤心,那便不好了。

    然后他又问,“那裴卿此次过来,所为何事?”

    听到这话,裴期把胸口里放着的那张写着题目的纸拿了出来。

    他微微蹙眉,脸上的神情十分困惑。

    “前几日,我的一位同僚说找了寺庙周围书肆中的一位卖书的人买到了这题目,可是这题目我早已看过,恰好是我弟弟裴建上次在府中做过答的,他说是五皇子请鸿胪寺的人送过来的。”

    “我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可却想不出来会有什么关联。”

    原来是这事。

    李稷心下了然,这事他前几日便已注意到了,事关科举,他第一时间已遣派了人去查,现下手里倒也有不少证据与线索。

    不过奇怪的是,这些人大张旗鼓,除了口头上说的一些话,并没有任何的遮掩,仿佛是故意引自己去调查一般。

    “将那题目拿过来看看。”

    他确认一下是否是自己正在查的那道题目。

    裴期点点头便上前两步。

    可就在这时,他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比较圆滑又湿润的石头。

    若是在平时,他完全可以稳住自己的身形,只是现在他只要一用劲便感觉后背的伤口扯着疼。

    他心里又想起外祖母说的,伤口裂开又要休养好一段时日的话,便下意识的收了力,试图用巧劲稳住。

    只可惜他这一收力便站立不稳,整个人往温泉中滑落。

    只是一瞬间,他便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已经浸泡到了温泉中,已经湿透。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双手握住了他的腰,用劲把他的上半身托住,让他不至于整个跌落到温泉当中。

    裴期低头一看,是太子不知何时从温泉中站起,伸出了手将自己托住,让自己不至于整个掉进温泉里。

    紧接着,他感觉到太子发力的位置变换,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膝弯,将他整个抱起,放到了温泉岸边。

    李稷心中关切,眉头微皱,说:“脱衣服。”

    裴期疑惑,“什么?”

    “看你背后的伤口有没有裂开,此事不能当作儿戏。”李稷神色微微严肃。

    原来是因为这事,裴期虽然感觉自己并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却也觉得查看一下背后的伤口没有坏处。

    于是他顺从地,一寸一寸地半解开了上衣,他的上衣有一部分被溅湿,

    然后他又将上衣褪到自己的臂弯处,稍微扭身,让李稷能够看清楚背后的那道伤口。

    裴期的皮肤白皙,腰身柔韧,更显得背后那道结了痂的红色伤口更加狰狞。

    李稷忽然有些自责,若是自一开始便处理了那匹马,便不会让对方受这样的伤。

    只见他用旁边放着的干净布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双手。

    他不敢直接触碰那道痂,只是顺着结痂的走势,在周围没有受伤的皮肤上小心地、轻轻地按。

    伤口正在愈合的时候,本就有时候会发痒,而现在被太子的手指摸着,更加难耐。

    裴期忍不住微微瑟缩了一下,又怕唐突失礼,赶忙抿唇忍住,只是脸上还是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异样的神情。

    李稷察觉到了他的反应,忙收回手,略带歉意地说:“可是弄疼裴卿了?”

    裴期摇了摇头,“不疼。”

    确认裴期的伤口既没有裂开,也没有被水沾湿之后,李稷才放心地替对方拉好了衣服。

    然后他转头,又吩咐了人给裴期送一套干净的衣服过来。

    这时,裴期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他笑了一下,

    “殿下,今日我去了寺庙,有人算命说我今日会有水劫。”

    于是他现在便遭了水劫,下半身湿着坐在这儿了。

    李稷也跟着笑:“看来这先生很准。”

    接着,裴期又说,

    “那算命的又说,今日是使我遇到水劫之人便是我日后的‘正缘’。”

    裴期与李稷对视。

    “殿下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裴期其实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只是当作一句趣闻,说给自己的好友听。

    可他眼前的人并不这么想。

    李稷眼睛微眯,看着裴期并无异样的神色,思考着对方是什么意思。

    是只是单纯给自己分享一件趣闻,还是……

    其实,李稷自从当上储君开始就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若是病不在刚开始之时除掉,日后便会长成脓包,需要剜掉一块肉。

    若是身边有异心的人不在对方最开始时便发现,然后除掉,到最后想要把对方清除,只会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代价。

    他心中其实有十个,百个办法,可以体面地试探出对方真实想法 。

    可他一个都不想用。

    裴期顶多只算是无名指的上一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倒刺。

    就算留在身边,又能怎样呢?

    就算纵容了一些,又能怎样呢?

    于是,李稷便放下了自己心中那些几乎是遇到这种情况便会下意识出现的谋划,猜测,猜忌。

    他跟裴期说:“你跟孤说的这事其实大理寺这边早已经开始查了,只怕是与科举有关,恰好父皇安排了孤去从旁监考,孤想让你一起去看看,你想去吗?”

    裴期听了,便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