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着性子教
    【“自天子至庶人, 一是皆以修身为本。”

    请以修身之要,论为臣为民之道】*

    自从看到那道考试的试题开始。

    进入考试院的一个月,裴建都担惊受怕, 在夜里辗转难眠。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这道题他曾经做过。

    一字不差。

    裴建其实很早便意识到了什么。

    可他不敢说。

    如果他说了,那么事情便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立马会从前途无限的探花、翰林院编修,马上变成科举透题的阶下囚。

    就算他说他不知情, 是被别人送来的题目, 也没人会信的, 不会有人信的。

    于是他只能寄希望于这整件事情其实只是一个巧合。

    他刚巧被选中进了考试院,又刚巧五皇子看他才华出众, 便给他送来道题目, 想要看看他的答案。

    刚巧……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刚巧的事情?

    “裴建, 你这两日总是走神,心不在焉,究竟在想些什么?圣上让你来这里,可不是让你来这儿发呆的。”

    胡子发白的内阁大学士看着他。

    这些主要出题的考官们都比他先一步进入这考试院内,他来这儿主要是负责校核一些考试题目的。

    听到这声音, 裴建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低头一看, 写着题目的宣纸上被自己滴上了一滴巨大的墨点。

    裴建惊慌失措极了,他连忙站起身来道歉,

    “抱歉, 是学生走神, 今日我会再抄一份出来的。”

    内阁大学士有些不满地瞧他,终究也没说什么话,只是想到了什么, 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然后说:

    “今日之内必须把这整套抄下来,离科考仅有半月,我们须得再整理一下考题。”

    裴建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待内阁大学士转身离开,他才缓缓地坐回座位,望着那滴墨点,那墨点似乎已经化为一团巨大的沼泽要将它吸进去,不得脱身。

    他深知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泥沼之中,可却无力挣脱。

    没人会信他,没人会信他。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拿起笔,想要继续抄写题目,却发现思绪如乱麻。

    那曾经写过的试题文章不断在脑海中盘旋,他心烦意乱。

    裴建努力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没事的,一定没事,一定只是个巧合。

    就算,就算最终被定为是科举舞弊,难道五皇子和鸿胪寺就真有那么大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倒也平静了许多,他开始心平气和地抄写着试题。

    莫名的,试题越是写到后面,他便心情越是平静,他觉得既然自己都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若要东窗事发也早该发生了,怎么会让自己还等到现在?

    裴建一边抄写一边这样自我安慰着。

    可就在他还剩几个字就要抄写完之时,门外忽然传来破门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声吵嚷声。

    他心中猛地一揪,手中的笔差点掉落。

    还会等他回过神来,他所在的这房间已经被人破门而入。

    他仔细一看,破门而入的这群人个个穿着飞鱼服,头戴黑纱帽,腰间别了一把绣春刀。

    裴建顿时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认得这身装扮,这是锦衣卫,他的那位大哥便就在这里当差。

    其实自从裴期被赏了衣服了之后,裴建特意去打听了一番,方才得知这飞鱼服并不是普通锦衣卫便可以穿上的。

    一般由皇上赏赐下来,或者是到了一定的品级便可以穿了,如今这气势汹汹来到这里的一堆人仔细望去竟是没有一个品级低的。

    至少是百户以上。

    裴建虽然心里已经猜测到了和这考试题目有关,可他却依旧要问一句:

    “各位前来是为了何事?考试院内,不准随意近旁人。”

    为首的锦衣卫则是冷笑一声。

    这里没人回答他的话,有的只是上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将他拿住,双手折到背后。

    裴建只觉双臂被大力扭住,一阵剧痛袭来,他终于慌了,挣扎着呼喊:“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翰林院编修,是上届科举的探花,你们没有确凿证据不能如此行事!”

    然而,为首的锦衣卫听到了这句话,忽然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他转过身来,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语气里却能听得出来嘲弄,“且不说我们手里已有你的字迹与答案作为证据,就算是没证据,就不能抓吗?”

    好霸道的话。

    裴建脸色煞白,这才终于对锦衣卫这三个字有了实感。

    只是之前他见到的锦衣卫都是裴期,或是裴期朋友那样的,因此对着所有人都闻之色变的锦衣卫也没什么惧怕的心思。

    现如今他便真的感到了恐惧,他被锦衣卫粗暴地押解着,出了他自己的房间,一路引来众人侧目。

    他刚及冠就考上探花,所有人都知道像他这样的,只要在翰林院中熬几年资历便可官运亨通。

    可如今他却在所有人的面前被锦衣卫拖着,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裴建甚至看到了那位内阁大学士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在冒火。

    如果这次的考题作废,那么他们几个主考官便需在极短的时间内再凑出一道题出来。

    这道题必须在以往从未有出过,又更要合乎当下的实情,还要兼顾圣上是否满意。

    他们后面几天怕是要头发胡子一把一把地掉。

    裴建就这样忍受着众人的目光,被锦衣卫一下子就拽到了考试院的门口,考试院的门口有辆马车 后面的锦衣卫推搡了他一下,说,“快,上去,自己上去。”

    那马车的后车厢味道难闻,散发着一股令人心里发颤的血腥味。

    如果仔细看,甚至还能从车厢的木板接缝处看到几处血污。

    裴建一下子便站在了原地。

    后面的人见他这样也只是冷笑,

    “裴大人是搞错了什么?因看着您才刚不久得了圣上钦点,又顾着别人的面子才让您坐这个马车的,否则您大可以步行,看看您是否能跟上我们骑马的速度。”

    是进入这个脏臭的车厢内,还是让所有的百姓都看着他在长街上被马拖着跑?

    裴建很快便做出了自己的答案,他头一低,身子一缩,便钻进了马车的后厢中。

    后车厢也坐了几个锦衣卫用来盯着他,防止他在半路上逃跑。

    这个马车可没有软垫用来缓冲,更没有做窗户,让人可以欣赏窗外的景色。

    昏昏暗暗的环境当中,裴建只能看见盯着自己的锦衣卫腰间那刀柄银白的绣春刀。

    裴建蜷缩在昏暗且散发着血腥味的马车后厢里,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摇晃。他的双手仍被紧紧缚着,勒得手腕生疼,却也无暇顾及。

    马车外,马蹄声哒哒作响,不过一会儿马车便猛地停了下来,看样子好像是已经到了锦衣卫司。

    裴建被押着去了诏狱。

    踏过一层又一层,往地下延伸的低矮的台阶。

    穿过这一道长长的、昏暗的、狭小的走廊。

    腐臭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墙壁上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烛火,并不足以照亮整个诏狱,却能让来到这里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墙上挂着的各种用来折磨人的刑具。

    裴建本以为接下来迎接自己的便是各种惨无人道的逼供,他下定了决心,即使面对那些逼供,自己也一定要恪守本心,绝不屈服。

    可现实是,他被带到一间狭小的牢房前,锦衣卫打开牢门,将他用力推了进去。

    他一个踉跄摔倒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四周灰暗的墙壁和那扇紧闭的牢门。

    这个牢房十分狭小,整个人不能完全地躺着或是站立。

    甚至连半坐着,都不能把腰完全直起来。

    他只能蜷着在里边儿,等着锦衣卫的下一步动作。

    这间牢房的动静惊动了裴建对面早已被关押进来的一位犯人,那位犯人蓬头垢面,满身污渍,一张脸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原本也是蜷缩着打盹。

    听到动静对方醒来之后立马开始破口大骂锦衣卫都是鹰犬走狗,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群只会冤枉人的玩意儿。

    值得一提的是,就算是骂人,其中也并不乏引经据典的。

    一看便是饱读经书的。

    裴建心脏狂跳,只觉得这人便是自己以后的下场。

    而这里的锦衣卫却跟习以为常一般并不理会这里的声响,反而有几个锦衣卫在外边儿支了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烧鸡和烧刀子之类的。

    “真倒霉,今日居然轮到我们当差看这诏狱。”一个锦衣卫在那边吃边抱怨。

    “比之前不错,这次起码还有时间备上一些好酒,好菜。”另外一个锦衣卫回他。

    “还不是因为我们这里新得了一位千户,带着剩余的人手都去考场那边布置了,我们俩也是倒霉才被分到这儿了。”

    “那位裴大人也是有些神异在身上的,只是才刚当差了这么几天便成了皇上的救命恩人,这么年轻,这么快便成了千户,古往今来,这是第一个吧。”

    他们一边互相给对方倒酒,一边抱怨着诏狱的环境太差,扰的他们的心情都不好了,一边又讨论着裴期的事情。

    裴建愣了一下。

    救命恩人?

    千户?

    裴大人?

    没当差几天……是裴期?

    他提前进入了考试院当中,虽然有所耳闻秋猎的事情,却也并不知道对方就能顺势立下这样大的功劳。

    不,不可能。

    裴建的心里好像有几百只蚊蝇叮咬一样。

    他干涩着喉咙,颤抖着问。

    “劳……劳驾,二位所说的那位裴大人是谁?”

    两位锦衣卫第一次在诏狱里听到了同那些骂他们走狗鹰犬的话不一样的,因此也格外注意了些。

    他们回头一看,发现竟然是刚提进来的裴建。

    这时有一位锦衣卫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了裴建的牢房门口。

    最后又蹲着仔细看了几眼裴建。

    终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招呼着旁边的同伴一起来看,“诶,快来看,千户百户他们今日抓进来的这位好像是裴大人的……弟弟!”

    听到弟弟两个字,裴建心中绷着的那根弦终于还是断了。

    另外一位锦衣卫走过来,也蹲下看,他笑了一声,“还真是。”

    随即这位锦衣卫伸出手去抓住裴建的头发,让他往后仰,“只是虽说是同一个父亲的兄弟,可长得一点也不像呢,裴大人那张脸,连皇上见了都喜欢。”

    他们之所以敢这样肆无忌惮,便是知道本朝皇帝抓科举特别严格,一旦有人与科举舞弊有了联系,便以后再也不得翻身。

    而裴建本人,则此刻沉浸在了巨大的羞耻当中。

    他原本以为裴期会永远在他的后面,赶不上他,可如今攻守势异,他竟然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见他这样,那两位锦衣卫也没了兴致,啧了一声,又回去了。

    ——

    而另一头,裴期去了太子那儿之后,又在家里休息了几天,直到背上的伤口已经有部分的结痂开始脱落之时才又去办事。

    奇怪的是,他与母亲已经在忠勇侯府住了这么久,裴建也去了考试院。

    祖父那边几乎是一个人都没有了,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听说裴府送来什么消息让二人回去。

    裴期也并不纠结这些,只觉得既然对方并没有捎信过来,那便是自己一人也可以过活,并不需要其他人。

    于是他便专注到了自己的差事上,譬如考场中巡查的人手布置。

    科举考场的巡逻一般有专门负责巡逻的巡逻官,与锦衣卫配合着一起在考场中防止考生舞弊或是有其他意外的情况出现。

    巡绰官一般由朝廷当中的武将担任。

    从前,担任巡绰官的武将并不需要有多高的官职,往往只要身体素质稍微出众一些,可以负担得起九天六夜的倒班巡逻便可。

    可这次情况稍有不同,在科考还未开始之前便闹出了那么大的题目泄露的证据,这次参与巡逻的人员必须更加谨小慎微才行。

    于是,一些职位官级比较高的武将便被派来担任了巡绰官。

    于是裴期就遇到了个熟人。

    “严表兄。”裴期挥了挥手。

    严振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是裴期,眼中闪过惊喜,

    “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受伤,而后又升了千户,只是我一直忙,没来得及恭喜你,便只是派遣了人送了点东西去忠勇侯府,听说你如今已是炙手可热了。”

    他语气里带着些揶揄。

    裴期笑了笑,“我还未感谢表兄教我骑射,若不是表兄教我骑射也不会有这些。”

    严振闻言,只觉得这表弟是认识对了人,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居然还能惦记这点儿恩情。

    于是他也笑着说,“其实只是几天而已,只是你实在天赋高,学得快,你应感谢自己。”

    “只是这次又要表兄教我,考场如何派下巡逻人手了。”裴期并没有你来我往的继续客套一番。

    严振听了这话,愈发觉得这位表弟做人做事都十分坦然,敞亮,他倒也愿意倾囊相授,

    “倒也不难,今日你先在这儿逛一逛,熟悉一下地形,明日我便把往年的人手如何布置的图带过来给你,你看一眼应该就能明白。”

    他想了想,又说:“这次巡逻需要较往年多增派一些人手,还要与往年有所不同,让心怀不轨之人无可乘之机,因此,看完之后还是得细细布置一番,若你实在是拿不准,便拿来给我看。”

    裴期点点头,“那多谢表兄。”

    随后,严振说自己在军营中还有些急事没有交代便离开。

    裴期便和太子一起巡视整个考场。

    这是每次开考前的必要程序。

    为了防止有人提前进来,将小抄放在固定的地方,往往巡逻的人员都要提前一段时间分毫不差地将考场内的每一寸都搜查过,确保这里不会有任何作弊的可能性。

    科举考场也叫作“贡院”。

    贡院坐北朝南,有大门,二门,龙门这几道门,还有多处建筑,院墙高大,四周有外棘墙、内棘墙、砖墙三重围墙,四角设有瞭望楼用于监督,以防止作弊。

    这里面有监考官,休息,居住的地方也有试卷刻印,密封的地方。

    考生考试的地方称作号舍,号舍按《千字文》排布,可以容纳九千多人,面积狭小,里面放置两块号板,白天作为桌椅,晚上拼接成床。

    号舍无门,考生遇风雨需自行护卷,号板底下可放恭桶解决小便,每十号成一排,每排号舍末尾才设有一个厕所。

    考生进贡院时要经唱名、搜检、领卷等极严的手续,考试期间会锁院贡试,考生每人一间考棚、一盆炭火、一支蜡烛,以点香计时。

    而监考这方面,一般来说是派足了人手,一对一的监考,只是有时候需要换班,便增设了一些巡查。

    裴期与太子巡视完整个考场,确认各个号舍都没有漏雨,年久失修的情况,这才终于得了空。

    李稷笑着,“以往的负责的人都没有你这般的,他们只管这里没有小抄便好,至于号舍是否漏雨漏风,并不是他们该管的事了。”

    确实,如果裴期像以往的负责的那些人一般,便不必忙活这么久,现在应该早已经回到了忠勇侯府中享用休息、晚饭了。

    可裴期总觉得,自己只是付出了一下午的时间,带着人仔细地查看一下,而那些前来考试的考生便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年才有了考试的资格。

    有些家境贫寒的,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钱才能从家乡赶到上京。

    若只是因为这些号舍的原因便没有中榜,未免显得太过儿戏了些,考试选拔的应是人的才华与毅力,并不是这些有的没的。

    于是裴期说:“只是检查一下并不费力,而那些举子为了到这儿费的力才多。”

    李稷微微点了点头,有些赞赏,“确实应该这样。”

    随后他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此次科举泄题,裴卿有什么想法?”

    说实话,裴期并没有什么见解,只是内心里觉得疑惑,

    “殿下,如果是科举泄题,那么未免也太大张旗鼓了些,随便一个人便可以从街头巷尾买到题目和答案。”

    “没错。”李稷又继续问,“那裴卿可知道为何此人如此大张旗鼓?”

    裴期思索了一下,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殿下,我不知。”

    李稷勾唇,耐着性子教,

    “此处涉及党派之争,若是一方想借某人的手去解决另一方,便会特意把证据捧到这人的眼前来,唯恐证据不显眼,不刻意。”

    裴期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