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建冒领功名?
    李稷笑了一声。

    他没想到裴期是这样的反应。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也确实不是该说这个的最好时机。

    无论是裴期真的没听懂,还是暂时并不想与自己交流这样的事,他也并不打算追根究底。

    只是他自己也并没想到自己为何按捺不住要问。

    那一刻他自己仿佛并不受自己驱使。

    现在这样, 双方都当做不知道的样子应该是此下情况的最优解。

    于是他说:“没事,去讯堂吧。”

    ——

    裴期在第一天当差的时候便来过这个地方。

    只是那时审讯的是官职比较高,从前比较受宠的,还会格外照顾一番。

    但审讯裴建和陈江源便不必顾忌这么多了。

    裴期一路走进去, 他身上的衣服尚没有换一下。

    其实也是才刚刚从诏狱当中出来的, 甚至连身上粘着的灰尘也还没来得及拍掉。

    可他只是刚来到诏狱的门外, 里面有人笑容满面地跟他说话,

    “裴千户, 已经将你要审讯用的东西准备好了, 还为您准备了茶水, 糕点在桌子上。”

    “裴千户,你有什么不好的,随便跟咱们说就行,咱们审人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了。”

    裴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奉承,因此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李稷。

    只见李稷微笑着朝他点头。

    于是裴期便对着两个校尉微微领首, 他神色平静, 大步迈入讯堂之中。

    他目光在四周扫视, 这诏狱里弥漫着一股阴暗潮湿的气息,墙壁上还渗着水珠。

    进入讯堂的内部, 裴期看到挂着的一墙森然刑具, 有皮鞭、铁钳、铁签, 夹棍等物,旁边更是烧着一盆正在燃的炭火。

    炭火映照着裴期的脸,忽明忽暗。

    于是, 陈江源被压进讯堂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的一幕,光线阴暗的讯室中,他曾经铤而走险诬陷的那人端坐于他的面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裴期身上的衣服是暗色,微弱烛光下,他的身影散发着莫测的气息,阶下,被绑着的陈江源瑟瑟发抖,眼神中满是惶恐。

    太子坐在一旁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杯冷热刚好的茶水,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到他带着笑意的神色。

    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原来是旁边同时在审讯的别人,

    “别,我招了!不要!”

    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在讯堂里回荡,让陈江源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裴期却并没有为此声音影响,他斟酌着,问:“你如此诬陷我,可是背后有什么人指使?”

    方才来讯堂的路上,太子已经大致跟他说了陈江源和裴建的情况。

    裴建看似是被人指使的,知道了题目,并且特意写了答案泄题。

    其实只是被人送了一份题目过来,与公开售卖科举题目和答案的人并没有联系。

    而陈江源,看似是近日才进京,临时起意要诬陷他的,其实是被人特意搜罗了起来告状,引地御史上朝之时当众弹劾裴期的。

    陈江源听到他的问话,身体抖如筛糠,可嘴上却半点不服输,在他的心中,杨明考童子试便都用了三次才过,如今在会试之中,考试如此顺利,定然是有别人的帮助。

    “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陈江源强装镇定,他虽然跪在地上手被绑住,可又直起腰来,仿佛自己手中握着真凭实据一般,

    “难道你并没有特意帮助杨明作弊吗?你只是仗着有恩宠护身,因此才没事罢了,若是他人现如今跪在这里的该就是你。”

    裴期倒是有些好奇,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他是从何处得出结论自己会帮助杨明作弊呢?

    于是他便问:“你有什么凭据?”

    陈江源终于能将自己的身形稳住,

    “我便是凭据,我看到那日,钱金酒楼燃放烟火之际,你与杨明交头接耳,趁机便将题目泄给了他,且你之前便与杨明交好,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你之前都没来过上京,又为何会知道我之前便与杨明交好,你不是会试的前几日才来的吗?”裴期问,他神色锐利,并不同平时。

    陈江源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抿着唇,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举人,你们竟然这么对我。”

    “举人?”裴期就眉毛上抬,脸上有些故意嘲讽的模样,“你知道你这样的,如今在上京有多少个吗?”

    九千个。

    陈江源被裴期这一番质问弄得面红耳赤,他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多说无用,裴期的头稍稍往上抬了一下,看向陈江源背后那一墙的刑具,然后他又视线移动,将墙上地上,所有的刑具全都尽收眼底。

    好像是在挑选一般。

    随后他眼色一停,旁边站着的锦衣卫便十分识趣地将他看中的夹棍拿了上来。

    看到裴期的神色,旁边的李稷忍不住勾了勾唇。

    学会吓人了。

    夹棍的样子长得十分简单易懂,只要把人的双腿放在棍子之间两边的人在一用力,任事什么人的腿骨都能被夹地粉碎。

    在这时,旁边那个惨叫的人叫声戛然而止,忽然之间便没了声息。

    一股腥味传来,与之一起的,还有地上淌过来的鲜血。

    旁边的负责审讯的锦衣卫过来,脸上带着歉意,“抱歉,裴千户,是审讯时,我们这边新来的下手不知轻重,不小心便把人弄没了。”

    陈江源听了,感觉自己的浑身都发起了麻,他现在才真切地意识到,这里是锦衣卫,不是大理寺。

    锦衣卫这里并不在乎审你时会不会将你弄死,有的甚至不在乎结果如何,甚至把人审死了,也只是草草拉走,不知道往什么地方一丢。

    这些人审与自己无关的案子尚且如此,可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是千户,正五品,还被自己告发入狱,不知道还会怎么对待自己?

    他可不相信眼前人会秉公办案。

    都当上锦衣卫千户了,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急促地呼吸着,好像有股血直冲天灵一样。

    见他不说话,旁边负责辅助的两个锦衣卫,便已经熟练的把他的腿放在了夹棍之间。

    眼看这两个锦衣卫就要发力,陈江源忽然大喊出声。

    “别!别!我说,我说。”

    此刻,他曾苦苦维持的清高自傲全然比不上他完整健康的一双腿。

    旁边的锦衣卫见状也是诧异地停住了动作,这么不经审的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之前需要带到锦衣卫审的都是那种硬骨头、嘴硬的,起码也是要上过一次夹棍才肯说的。

    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骨头这么软的人到这儿来受审。

    裴期见状,微微抬了抬手,“那你便说清楚。”

    随后陈江源咬着下唇,一脸屈辱地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他那是喝了酒,发了酒疯之后,便不准备去后面的考试,回家之后便骗自己的家人说是自己没中了。

    后来去外边买吃食的时候遇到个十分谈得来的举人,那举人跟他说,其实科举的题目早就已经被泄露出去了,现在考试的人都是傻子,又说自己认识人,可以主持公道。

    他被怂恿了两句,便决心跟着这举人去匿名举报,只是没想到后边被人发现,他不得不表露自己的身份。

    只是在这期间他接触了之前从未见过的达官贵人,有皇子还有御史,便一时之间觉得自己被众多权贵护着,不用担心其他。

    裴期问他是哪个皇子,他便眼神闪烁,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是五皇子的人。

    裴期皱了皱眉,他想起之前给裴建送来题目的也是五皇子叫的人。

    可他又想起太子所说的,若一件事情过于明显,便并不是他表面的意思。

    所以,要么真的是五皇子插手了科举事件,要么便是其他人要陷害他。

    太子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若不是皇室的人陷害五皇子也并没有好处,所以应该是谁呢?

    裴期脑海中思索,试图自己分析出答案。

    他的面上却让旁边的两个锦衣卫把陈江源带了出去。

    那两个锦衣卫一左一右把陈江源架着,陈江源心中暗自庆幸着自己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可这时他又听见旁边那两个锦衣卫的议论声。

    “他这时招了倒是少受些苦。”

    “不过,他做了这事,届时受的罚可并不比夹棍的苦轻松多少。”

    陈江源听了便双腿一软,旁边的两个锦衣卫,使劲往上拉着才把他拉住。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

    他审完了,便是裴建。

    原本两人是要在一起审的,可二人显然在之前并没有联系,因此裴期觉得分开才较好。

    随着镣铐声响起。

    只见裴建面色灰败,裴期还没有说话,他便俯身在地上说了所有的事情。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趴在地上,裴期却在上边,对方的手上还握着自己的生死,只要稍稍动一动嘴,便能给自己带来许多折磨。

    想起自己之前是如何对待裴期的,他心中愈发发凉。

    扪心自问,若是有人对待自己那样,自己若是到了现在这样的情况,是绝不可能做到公正的。

    他甚至有可能在此时趁机叫人将对自己抢了自己东西的人“不小心”弄死,好拿回来自己的东西。

    他趴在地上,心知自己死期已到,十分绝望,只感觉自己的指尖凉地厉害。

    可就在此时,他只听见自己的头上传来一声。

    “我知道此事你是受牵连,被人诬陷,待会儿你去前堂,做一份记录,便可离开了,后续有罚俸之事自然会知会你。”

    锦衣卫拷打的手段残酷,在之前常会有屈打成招的事,因此在这里说错了话,指证了别人,一般并不看作是诬陷。

    只是裴建虽与科举作弊无关,可多少也受到了牵连,因此罚俸禄已经是皇帝格外爱才的结果了。

    毕竟也是上次科举的探花。

    裴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了,他惊愕的抬起头看向裴期。

    只见对方神色平静,无波无澜,好像自己并不是那个抢了他爵位和家产的卑鄙小人。

    他意识到裴期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很明确的知道裴期讨厌自己,对方还是秉公处理,并没有借题发挥,公报私仇。

    有权却不滥用,是天生便适合手握重权的。

    裴建忽然心生一种嫉妒。

    他还是比不过裴期。

    他还是比不过。

    旁边有人将他拉起来,有些不耐烦地说:“裴千户都这样说了,你还不走,难不成还想一直在这儿?”

    裴建浑浑噩噩地跟着旁边人出去了。

    李稷看着这人出去的背影,眉毛微抬。

    他知道裴期是什么人,他知道裴期绝不会趁此机会落井下石。

    但裴期不计较,却并不代表他也不放在心上,他早已经开始让人查了裴建。

    李稷将手边的茶放下,说:“要不先不回裴府,趁现在顺路去看看你的新宅子?我听闻你之前是打算去看的,只是后来出了意外便没机会去了。”

    裴期也想起了这个事情,于是他略一思索,便说:“确实有这回事,殿下,我想找工匠按我的心意翻修一番,若是有缺的再定制几样家具。”

    “只是我不太好继续麻烦钱苗,殿下,不知道您认识好的工匠吗?”

    李稷勾了勾嘴角,倒是很自然地麻烦自己了,“孤倒是认识一些,改日便找人叫去到你的府上。”

    裴期点了点头道谢。

    ——

    事情过后,领了几年的俸禄的罚,裴建不过一会儿便回到了裴府之中。

    只是刚一进门,便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自己的祖父与一个虽然年近中年却仍看得出来貌美的女子坐在一起满面笑容地说笑。

    那模样竟然跟真正的夫妻一般。

    裴建眉心一跳,“祖父,你在干什么?”

    他祖父见到了他吓了一跳,他并不知道裴建之前去诏狱呆了一回,以为裴建只是从考试院中回来了。

    于是连忙说:“子兼,你这……怎么突然回来了?”说着,眼神还不自觉地往那女子身上瞟了瞟。

    那女子倒是镇定许多,起身微微福了福身,“见过裴公子。”

    只是奇怪的是这女子看见裴建,眼中竟隐隐闪着泪花。

    裴建皱着眉,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祖父,这位是?”

    祖父轻咳一声,“哦,这是……这是我的友人,今日正巧过来叙叙旧。”

    裴建经历了这几日的事情,有些累,只觉得心中烦闷,却也并不想现在就管。

    于是他只是闭了闭眼便要往里面走。

    只是在这时,裴府的门忽然被敲响。

    在这时会有什么人来找呢?

    裴建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还没做出反应,旁边的祖父却已经差人将门打开了。

    只见外面站着一群穿着大理寺官服样式的人。

    他们进来,仔细核对了一番裴建的面貌。

    然后为首的人对后边说,“带走。”

    裴建刚出锦衣卫,自然对此事十分抗拒,因此他并不让人押着自己。

    “你们要干什么?之前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是没有罪的。”

    为首的大理寺的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与之前科举舞弊的事情没关系,可我们来拿你并不是为了这事。”

    只见那人拿出了两份答题的试帖,那两份是试帖的字迹几乎没有一处是一样的。

    “裴建,你涉嫌到冒领他人功名,你之前是叫杨建还是叫杨明你应当自己明白。”

    裴建听到这句话,全身变更被冰封住了一般,脸上瞬间褪去全部的血色。

    当初裴建被带到上京来的时候,已经是有了秀才的功名,且年龄又小,众人一时之间全都奉为神童。

    祖父听到大理寺的问话,到了现在才反应过来,他费力的将木轮椅推到了裴建的附近,“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子兼,你说给祖父听,他们在说什么。”

    裴建整个人摇摇欲坠,没有理会他的祖父,只是跟大理寺的人说,“我跟你们走。”

    祖父行动不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裴建被人带走,他心中心急如焚。

    虽然涉嫌冒领的功名,可裴建也毕竟是……

    是他们裴府的血脉!更何况还是这样的聪慧,以后能成大事的,绝不能就这么被埋没了。

    他着急上火,却也并不能想出什么办法。

    那位女子更是扯着他的衣角,声音着急又哽咽,“怎么办啊,你快点想办法呀,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不会让子兼受苦的。”

    忽然,祖父便想到了一个人。

    裴期。

    近几日他听下人说,裴期好像能在圣上的面前说上话了。

    只要裴期在皇帝面前替裴建说两句,那裴建的平安的不是问题,甚至还有可能升官呢!

    于是他抓住旁边的一个下人,朝他大声吼道,“去!去找裴期!让他回来!让他快回来!让他回来去救子兼。”

    旁边的下人被他摇晃着,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其实,皇帝对于大爷的偏爱如今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稍微有点见识的出去打听一番就能知道现在裴期的身份地位并不同以往。

    怎么会是他们能随意冒犯的?

    只是他们毕竟是在裴府里面做活,他们知道裴期祖父并不喜欢裴期,于是在府里只说关于裴期的消息也只是受宠。

    其他的一听便会让人眼红的消息,他们是一个也不敢跟裴期祖父说。

    祖父见到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说话,勃然大怒,“你们一个两个是都哑巴了吗?”

    旁边的女人也着急,于是便提议道:“他们不去,我们去吧,事出突然,若是去慢了,恐怕子兼要在大理寺遭罪。”

    裴期祖父觉得面子挂不住,可为了裴建,他也只好咬了咬牙,

    “好。”

    到了那边,他可要好好说一番裴期,在外边这么久,都忘了自己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