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日, 举子们围在会试名次的榜前,仔仔细细地查看着榜单上是否有自己的名字。
而那些家中家境颇好的便会派人去抄写,然后便带回家里来。
来往人员拥挤, 钱苗父亲则灵机一动,招揽了学子来酒楼吃饭,然后再自己派人去抄写榜上的名单。
届时酒楼里总会出个名次靠前的,到时候酒楼顺理成章的说自己是状元楼, 便能赚一波又一波的噱头。
杨明也顺理成章地被邀请到了这酒楼里边儿。
派出去的人将名次抄了回来, 只见杨明赫然在最上面。
钱苗的父亲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 就只听外面钱苗告诉钱苗的父亲说:裴期被放出来了,其中圣宠可见一斑。
杨明莫名觉得心慌。
从哪里放出来了?裴兄又被抓去了哪里?
于是他一把推开自己这间雅间的门, 出去问:“裴兄怎么了?”
钱苗看了他的父亲一眼, 只见他父亲微微的摇了摇头, 于是他然后说:
“杨明,你无需知道这么多,你考上了,便就是殿试,你是第一, 皇上对你的关注颇多, 若你在这时失了方寸便不好了。”
杨明其实心里也明白这件事, 可他是这样的人,他要知道事情是怎样的才能够放心, 若是不知道才会更让他心慌。
“钱苗, 如果如果我不知道裴兄怎么样了, 才是真正的会失了方寸。”
钱苗皱眉,在思考回不回答,如何回答。
可杨明却已经等不及了, 冲动之下他竟准备直接去问问裴期,问问发生了什么。
可钱苗父亲却伸出手将他拦了下来。
他虽然面上还是带着笑,可神色却隐约有种冷意,
“举人,此事本就是因为您与裴千户被人污蔑没有避嫌而导致的,此时科举还未有结束,若是你再去和千户接触岂不是正中下怀?”
杨明此时理智也也回到了身体里,于是他一垂眸,“您说的对。”
他重新回到雅间里,现在这时他们二人确实不宜接触。
而钱苗父亲却转身对钱苗说。
“你带上我准备的那些礼品前去拜访一下裴千户,说是恭贺他沉冤得雪。”
钱苗挠了挠头问道:“爹,你方才不是还说要避嫌吗?”
钱苗父亲有些无奈,若是自己儿子有别人十分之一聪明便好了,他也不必筹谋那么多,“举人与考官要避嫌,你一个小小的校尉与千户避什么嫌?”
钱苗这才反应过来,但他又说,“送礼物做什么?裴期并不是那会收礼物的人,送过去了,只会又被他送回来,况且我与他是朋友,不必如此对待。”
钱苗的父亲笑了一声,
“我绝不信这世上没有金钱不能打动之人,若是有,那一定是不够。”
“你现在虽是与千户交好,可能保证以后他就记得你吗?他以后会认识尚书,内阁,你与他不过是一起巡逻了几场的情分,不是以后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还得现在便开始维护关系为好。”
钱苗其实知道这事,他隐隐约约也冒出过这个念头,可很快这个念头便被自己打消了,因为他觉得裴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可他家为他这锦衣卫的差事求人的时候便遇到过翻脸不认人的,所以他父亲格外小心。
钱苗也没办法,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句。
——
而另一边,裴期回到了忠勇侯府中,一进门便看见自己母亲与其他几个面色铁青的样子。
他刚想出声问发生了什么,往前走了几步,赫然只见自己的祖父在里边,一位保养得当的中年女子帮忙推着木轮椅。
见到裴期回来,他的祖父忽然睁大了眼睛,连忙示意旁边站着的女人将他推了过来。
他一开口便十分不客气,“裴期,你的弟弟出了事,你该去救他。”
裴期面色沉了下来,方才回到家中的愉悦也荡然无存。
“裴建之前被关在牢中,今天已经放了出来。”
祖父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是没听懂的样子,随后他脸上浮现震惊的神色,“什么他之前被关过,裴期,你为何不告诉我?”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从小嫉妒他,嫉妒他比你聪明,比你更能得功名。”
到了这里,裴期的外祖父再也忍不下去。
“够了。”他出声打断眼前的人说话,“若不是你儿子娶了我女儿,你连进这忠勇侯府的资格都没有。”
“当年不过是给先帝提了几次刀得来的爵位,如今居然训起人来了,看来也是在家瘫了许多年,还以为朝廷里在弄重文抑武的那一套。”
当年皇帝的重文抑武这直接导致当年朝中官员没一个敢送自己的孩子去习武,学兵法的,全都卯足了劲去学诗词歌赋。
可现在虽然朝中虽然文臣仍比武将地位高超,可由于边关战事又在频发,因此现在倒是出现了均衡之意。
裴期的祖父被这一番话气的面色发白,胸口止不住地起伏。
然后他又把头转向了裴母。
“你!你说!你说让裴期去救子兼。”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裴母站在原地,她眼神看向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愣是一句话也没有回。
他怒极反笑,“好啊,好啊,连你现在都不听我说话了。”
他将这句话说完又捶着自己的双腿。
“我看你是都忘了,我看你是都忘了,当初我与我那妻子为了救你,我双腿皆废,她掉落悬崖全尸都未找到,原来当年竟是救了一匹白眼狼。”
裴母闭了闭眼睛,仿佛又想起当年的惨状,身体微微发颤,有些摇摇欲坠的模样。
裴期面露疑惑,他看向自己的母亲,“母亲,你怎么了?当年是什么事?”
裴母勉强地笑了一下,对裴期说,
“当年我刚刚有你,你在我肚里三个月的时候,我便想上那个很灵的寺,为你求一道平安符,未曾想突遭大雨,地面湿滑,我的马车不慎卡在悬崖边,他们为了救我,便……”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后面的话已然说不下去。
旁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裴期养伤的那几日便得知了这事,得知了这么多年自己女儿带着外孙避而不见的原因。
他们此时只是暗恨自己为何将女儿养成了这样重情重义的模样,若是再自私、薄情一点,便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听到这里,裴期更加想不明白,
“可此事并非母亲故意的,天降大雨,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们救了您,是对您有恩,可您这么多年来从未忤逆过祖父,好生的照料着,难道还不算报恩吗?”
听到这里,裴母一愣,似乎在思考裴期话中的意思。
裴期祖父旁边站着的那女人见了她这样子,一时间竟是有些急了。
她使劲摇晃着裴期祖父的轮椅,“你不是说他们全都会听你的话吗?你快让他们去救子兼!再晚一点子兼便要受苦了。”
“闭嘴。”裴母站在原地没动静,一会儿之后忽然出声。
那女人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裴母,面色十分诧异,“你说什么?你敢这么对我们说话?”
裴母咬着牙,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敢吗?你敢现在说你是什么人吗?”
她这话说完,那女人和裴期祖父都涨红了脸,只是愤恨地瞪向裴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母接着又说,
“是,我是欠你的,可小期不欠,我的父母也并不欠你,当年为了救你的腿,我连侯府中珍藏的药都拿去给了你,对待裴建我比对待自己的孩子还好,这还不够吗?”
她伸出手去拦住裴期,好像生怕裴期脑子一热,便答应了要去救,她承认有时候也怨过为什么裴期不是那种聪慧过人,可以一举夺魁的孩子,为什么不得父亲和祖父的宠。
可现在她明白了,不得宠就不得宠吧,谁稀罕?
她说,“小期绝不会去救你的裴子兼,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去救他,让他自求多福。”
裴期的祖父从未见过裴母这般模样。
在他的印象当中,裴母虽然婚前比较任性,可经历了那件事之后便变得温顺懂事,因此忽然被这样对待,他一时之间有些错愕,嘴张了又闭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他才恼羞成怒的拂了一下衣袖,对旁边的女人说,“走!推我走,我就不信了,没有这家子人我还办不成事了!”
旁边的女人不肯推他,硬要他让人救裴建才好,两个人一时之间僵持在原地。
裴期很迟钝,他知道眼前的人在争吵,可他却并不明白这争吵的意义,难道说祖父觉得在这里吵了几下,自己便会去救人吗?在这里吵了几下,外祖父,外祖母便会去救人吗?
只是趁着祖父在这里还没有离开,他想将自己后面要干的事知会一下他。
“祖父,过几日我便会搬到自己的宅子去,届时我会将裴府上自己的东西全取来。”
他的东西其实不多,他主要想把长寿将军取过来,只是新的宅邸中一时之间并不能建起一个里边是盐水的池塘。
可他这话一说出去,在他的祖父眼里便就是他要离开裴府自立门户了。
裴期祖父一听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惊愕与愤怒,从前他只觉得裴期无论怎样都会留在裴府,都是裴府的人会为裴府出力。
可现在裴期这样一说,他便感觉心中空落落的,好像掉进了水中,身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借力。
“你说什么?为了不救子兼,你竟出此下策,你这样……这样……如何对得起祖宗礼法?”
他气得浑身发抖,憋了半天却只能憋出祖宗礼法四个字,手指着裴期,声音都有些变调。
裴府的祖训里,为了避免兄弟阋墙,的确不允许在兄弟二人都未成亲之时,其中一人搬出去自立门户。
裴期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疑惑过这么多次,他问:
“祖训之中还说爵位一定要传袭给嫡长子,还说家产不许在兄弟未分家之时便给其中一人,那会儿怎么就不用管祖宗礼法?”
他睁着眼睛,脸上是纯然的不解,像是个纯粹好奇的稚子一般,
问:“还是说祖宗礼法只对我起作用,不对裴建起作用?”
他的祖父让他这番话说地面上通红。
只觉得裴期果真跟着忠勇侯府的人学坏了,居然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嘲讽、讥讽自己了。
他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女人也更是不敢听了。
只觉得裴期看上去一派的纯良与天真,像是个挺好打动,挺好拿捏的人,可说起话来却这般阴阳怪气。
嘴巴毒的,果真是锦衣卫,若是留在这儿,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话出来羞辱他们二人。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与自己的孩子像是水中的浮萍一般无依无靠,一时间悲从中来,竟是落下了几滴泪。
祖父见了,十分心疼,便握着她的手,“窈娘,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呢,我们走吧,我就不信没了他们我还救不了子兼,去找我的那些老朋友们未必没有一个肯救的。”
裴期见了这一幕,又不解地问:“祖父怎么方才还记挂着祖母,那样深情,现在又与这位女子如此恩爱,难道是我刚才听错了,我的祖母其实没死,只是魂魄托生到了这位的身上?”
他话说完,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朝他看了看。
确实是,好毒的一张嘴。
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之前怎么没看出有这样的天赋?看来锦衣卫是去对地方了。
那女子和裴期祖父听到这话,心中觉得果然此地不宜久留,他生怕听到裴期下句话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来,两个人忙不迭地走了。
裴期看着祖父和那女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微微皱了下眉头,心中却并无多少愧疚之意。他转头看向母亲,见母亲眼中虽有疲惫,但神色却比方才轻松了些。
“母亲,您没事吧?”裴期问。
裴母摇了摇头。
这边的事情结束下人才赶过来告诉裴期,外面有人找他,因为是之前的熟人,所以一时间并没有推拒,而是让他在那里等着,过会儿再来通报。
裴期听见是钱苗过来,也没想太多,便让下人带人进来了。
只见钱苗站在下人的身后,虽然隔得稍远,可仍能看见他满脸的惊愕。
他没有听错吧?刚才那是裴期在说话?
他上前来仔仔细细地将裴期前后左右看了一遍,
裴期问:“怎么了?”
钱苗说:“我看你是不是被诏狱里的冤魂夺舍了。”
“你最近话本看的太多了。”裴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