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上不是王夫子的笔迹?”
裴误皱眉问。她的字是王夫子教的,自然对王夫子的字迹最为了解。
温以胡乱抹了抹泪痕,摇头道:
“不是,这就是夫子亲笔写的。”
正因如此,她才为这样不利的证据而心中一沉。
“那…你为何忽然哭了?”
裴误说不出在槐树下找到她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和师长的关系都疏远守礼,他很难体会她此刻的痛苦。
温以沉默着伸手,白皙的指尖捏着单薄的信笺,在裴误面前轻晃了晃。
“你闻到了吗?”
裴误凝神分辨,鼻尖淡雅悠长的味道他十分熟悉,这是檀香的味道。
“这是檀香。”
温以收回信笺,垂眸看着信纸上的一笔一划,轻轻地应道:
“可我夫子明明只用‘南朝遗梦’,合香的方式不同,‘南朝遗梦’的味道更为清冽幽长,还细闻还有丝丝桃花香。”
“笔迹、语气,皆是夫子本人无疑,可这熏香的习惯绝不是我夫子的习惯。”
“这绝不是夫子自愿写下的,她从不用檀香。”
她不敢想象她的夫子在那间小而昏暗的房间里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被逼迫着一笔一字写下这些违心的“遗言”,最后在又在那根冰冷的白绫下如何痛苦地死去。
人证物证,如今样样指向了夫子是自尽,但凭她一人空口之言,夫子的习惯在证物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她能相信世道会还夫子一个真相吗?
“所以我们更需要查到其他证据。”裴误冷静道。
温以抬头看向他,眸中复杂昏暗。
“律法能一命还一命吗?”
“律法能,”裴误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她,他的语气难得的冷冽而坚定,“只要有证据,律法便能。”
“但你不能。”
少女几乎要陷落无边黑暗中,却被他清冽坚定的声音拉回现实,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暂时地缩了头,藏在脚下的尘土中。
她努力想要在裴误的眼睛里找到丝毫的不信任,亦或是欺骗的意味,却只能看到他的笃定。
温以低头小心地按照折痕折好手中的信笺,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护着信笺。
不能让这信笺沾到泪痕。
“裴师爷,其实我本有机会救下夫子的。”
“这都是我的错。”
她只要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夫子的情形,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串,无法自控。
那天夫子送给她一批新制的“南朝遗梦”,打趣说她长大了,自己也老了,以后怕是制不动如此多的香了。
“安娘定下人家的时候燃一支,成亲时候燃一支,怀胎时候就别点了,夫子怕你睡不好。”
王夫子还是那样温柔,岁月只是在她的脸上添了几道不易察觉的细纹,其余的却好像一如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
彼时温以对她话里的意味一无所觉,还抱着夫子的胳膊撒娇,不害臊地说自己往后的儿女还要用她制的香呢。
王夫子却只是笑着取笑她还是孩子脾气,今后得好好选个真心疼爱她的夫婿才行。
“那夫子替我掌掌眼?”
“世事无常,夫子只怕来不及。”
那竟是夫子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也的确没来得及救回她的夫子。
夫子难得一次性给她制那么多香,加上那些语焉不详的话。
倘若她对夫子的话多些猜测上心,倘若她没有因为张伯的事情让夫子多在老家住几日,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裴误看着她哭红的眼眶,抿唇一瞬,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年少状元,诗文双绝,他此刻头一回感受到了何为嘴拙。
若说要追责到王夫子多住在李家的这几日,那他没有看住周肆那小子闹出绑架的荒唐事,也难逃责任。
裴误踌躇了片刻,还是干巴巴道:
“夫子应当也不喜欢看你哭的。”
那张在马车上没能递出去的帕子最终还是被递到了少女面前。
眼前那张帕子素净的纯白,料子绵软针脚细密,却没有任何绣纹。就像裴误此人。
温以接过他手中的帕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却突然笑了。
“你怎么又知道了?”
“我八岁那年跟夫子说我想要当女侠,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女侠可不爱哭鼻子哦。”
裴误起身的动作顿了顿,把折扇系回腰侧,朝她伸出手。
“那女侠,你可别再哭鼻子了。”
“荒郊野岭的,旁人看到你哭成这样,裴某十张嘴也该说不清了。”
他话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温以哭了很久,知道自己定然一副狼狈样子,她报复似地用他的帕子好好擦了擦脸,才伸手握住他白皙的手,借力起身。
松手时,他指尖和虎口的薄茧划过手心,勾起丝丝后知后觉的痒意。
自责与悔意平静下来,她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幼稚与冲动。
“我刚才就这么跑出来了,也不好再借着拜访的名义回去了吧?”
裴误认同地点了点头,诚实道:
“的确是。”
她唇角几不可见地沉了沉,方才还说要当女侠的姑娘其实一点也藏不住情绪。她的失落清晰地落入裴误的眼中。
“下回跟着官府的人一起来吧,这样查探也有名头。”
在张府时还知道求着他一起来,现在却忘了他“师爷”的身份了吗?
二人一前一后地朝原路走着,天近黄昏,就连阳光都带着丝丝的寒意。夕阳在背后把背影拉的长长的,温以轻轻应了一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她走在裴误后两步,踩在他影子的肩膀上,一步又一步。
也许就这样一步一步,真的能将真凶绳之以法呢?
她有些后悔方才那般粗鲁地对待他的帕子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说:
“你的帕子,我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你吧。”
他忽然回过头,吓得她立马往后退了一步。
踩影子可比刚才幼稚多了,他还是别知道的好。她笨拙地掩藏着,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来了。
裴误沉默了一瞬,瞥见姑娘通红的耳朵,往回走了两步。
“你走前面。”
“哦。”
温以只以为他看见了自己踩影子的举动,不敢争辩什么,加快脚步走到他前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寒风被他挡了大半。
微凉的指尖被她放到颊侧取暖,渐渐暖起来。
回城时兴许是天晚了些,马车赶得也比早上来时快上两分。
忙活了一日,二人一回府就各自梳洗回房了。
温以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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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撑着精神去看刚醒来的张伯。
在门口整理了心情,她才扬起笑推门进去。
“爹,你饿不饿?”
张员外半靠在床头,见她进来,就招呼她在床边坐下。
“囡囡,你跟我就别装了。”
“你每回老实叫我爹,都是心里头藏了事情。”
温以起身给张员外倒了杯水,撅着嘴把茶盏递给他。
“我不能喊你爹吗?”
张员外正是壮年,他气质儒雅,是镇上有名的儒商,虽然在外头生意上手段雷厉风行,但对温以一向是没脾气的。听温以不肯承认,只得叹了口气。
“囡囡,王夫子的事情不要再查了,官府的人自会管的。”
“又是哪个多嘴的说的?”
温以柳眉倒竖,假意生气地扭头,把屋里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们个个打量了一遍,才讨好地解释道:
“爹,我这回就是跟着官府的人去的,你放心,绝对安全。”
“那也不行!”
张员外这次却那么好说话,直接了当地下了禁令。
“你哪里都不准去,就在府里待着。”
温以见说不动人,也有些气恼。明明张伯从前也是很欣赏王夫子的才情的,若不是如此,也不会特地选了她来当自己的夫子。这次事关夫子性命,为什么不让自己去查?
从小到大,张员外对她是要星星从不给月亮,除了关乎她安危的事情,几乎就没有不同意的。
“可是爹,我是跟着县衙里的师爷去的,他功夫也不错,我不会有事的。”似乎怕这些说服力不够,她还着急着补充道:
“我还可以带上几个护院,有他们护着,您总该放心了吧?”
可是这回张员外却像铁了心似的,就是不肯松嘴。
“囡囡,你别怪爹,王夫子办丧仪的时候,爹一定陪着你去。”
温以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张员外,蹙眉问道:
“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
夜凉如水,月光从窗棂上倾泻下。
裴误坐在窗侧低头处理伤口。
腰侧的伤已经愈合起来,伤处却还是疼痒。
手中的白瓷瓶已经见底,他掩上衣裳,低头想要用帕子擦一擦瓷瓶口,却摸了个空。
“主子,这是新的药。”
暗处的男子一身夜行衣,恭敬地递上一个和裴误手上一模一样的白瓷瓶。
裴误接过瓷瓶,随意地放在桌上。瓷瓶碰上桌面,传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去查查那款香,“南朝遗梦”。”
“重点查查这二十年来京中可有爱用这香的小姐。”
“属下遵命。”
黑衣人拱手应声,接着就消失在暗处。
裴误合衣走到窗前,抬头看向天上那轮明月。今日月明,弯月挂在枝头,月光温柔,他脑中不由地想起温以靠在马车上打瞌睡的样子。
笑得眉眼弯弯地,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
只可惜马车颠簸得太快,这笑容存在地太短。
合窗躺下,伤处却隐隐泛疼,痒意难忍,他却克制着不去触碰。
若是抓破了伤口,他也没有再养一次伤的时间。
辗转反侧,却始终无法睡着。
“谁?”
握上枕下的匕首,他凝神听着窗外的风。几息之后,又半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