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两宽
    春月多雨,何况是江南。

    石桥下浅波如镜,映照着月白的天色。长柳吹落到湖上,被风吹动着荡了几回,擦着湖面而过。

    雾色朦胧,桥边的人家在门前挂了连串的红灯笼。石桥在水中波动着,横斜着拦断了灯笼浅红的倒影。

    桥上白衣落拓的公子深眉星目,长身伫立,他没有用往常管用的发带,而是换了一枚玉质温润的玉冠。

    裴误站在青白的石桥上,白衣澜衫。

    桥上来往的人渐渐多了,他站在人流中往桥下垂眸看去。

    朝食摊子缕缕的炊烟、孩童的笑闹,桥下人影波动,往来的身影中却没有一个是他寻找的。

    日头渐渐升起,天光大亮,竟下起了牛毛般轻细的雨丝。

    裴误退在桥边,撑着一柄油纸伞。

    他压低了伞檐,伞缘下的鼻梁挺拔、薄唇红润,端是如玉君子。

    温以失了魂般走在长街上,抬眼便认出了桥上人。

    他本是极清正的样貌,那双含着薄霜的星目下却缀着一点嫣红的泪痣,平白多了两分格格不入的邪气。

    “小姐,您先回去休息吧!”

    青虹看不得温以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拉住她的小臂劝道:

    “裴大人那边我去解释便可,咱们没带伞,这雨也不知何时能停。”

    温以那身暗红色的劲装已被细雨裹着打湿,衣襟未干的泪痕晕开,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青虹,”温以轻柔地拨开青虹握着她的手,笑中苦涩。

    “我想见他一面。”

    她抬眸,视线追随着桥上那抹青竹般的身影。步子渐快,朝桥上去。

    行至桥下,还未迈上石阶,眼前便出现一双漆黑的皂靴。

    温以侧身避开,眼前的皂靴的主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她蹙眉抬头,眼前的男人眉目陌生,一身货郎打扮,挑着货担堵在她跟前。

    “温姑娘,温姑姑去的突然,我日夜兼程,才从京城赶来。”

    他唤的是娘亲的后辈所唤的称呼。

    “主子命我定要见你一面。”

    她眼眶通红,一看便知也是才得到京城的消息。那人抿唇顿首,叹气道:

    “温姑娘,节哀。”

    温以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裴误站在桥上,目光落在她被打湿的衣衫上,眸色担忧。

    隔着朦胧烟雨,她眼角微红的颜色也变得朦胧。裴误怀疑着自己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忧心。

    她连伞也没有带,一身红衣已被雨丝裹挟得湿润。

    江南的年节前后的雨水最寒,丝丝缕缕都是彻骨的凉。他撑着纸伞抬步,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朝她而去。

    温以对上他的目光,那串宽大的檀木佛珠在腕间转了个圈。

    他抬步的瞬间,眼前的男人焦急地催促道:

    “温姑娘,此事牵扯到温姑姑的死因,事不宜迟。”

    耳边的催促将她拉回现实,温以偏开头道:

    “您带路吧。”

    暗红的身影跟在货郎身后离开了桥边。

    裴误在人群中穿行几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正要拨开人群追上去,抬眸间对上她那双含着波光的杏眸,忽然无力地顿住了脚步。

    她摇着头启唇,无声地道:

    “别跟来。”

    ——

    这场连绵的细雨从辰时下到了日暮。

    桥边的垂柳被雨水洗刷,绿意更浓,桥下早开的花遭了这样连绵的灾,瓣瓣消磨在叶下的黄土中。

    “周公子,您去劝劝大人吧。”

    十一隐在树后,望了一眼渐沉的红日,忍不住开口。

    “都日暮了,温小姐应是不会来了。”

    周肆踢着桥下的小石子,叹气道:

    “我可劝不了裴兄。”

    “我看张员外一家都处处透着古怪,裴兄当局者迷,不愿深想罢了。”

    他沉了口气,望向那抹红日下的人影。

    橙红色的江面映着少年撑伞独立的人影。桥上的人来了又走,雨势不减,他仍撑着那把纸伞站在雨中。

    再是撑着伞,到底站了一日。肩侧袍角已被雨丝打湿,靴上沾了落叶,裴误还是早间那般打扮,却不像早间那般如金石白玉,多了些颓丧。

    垂首叹息,如玉山之将颓。

    手中的纸伞被斜了斜,春水中倒影波动,女子红衣凌然,从桥下一步步走至他面前。

    “以以。”

    裴误立时迈近一步,纸伞挡住少女头顶的落雨,他握着伞的手不觉颤抖。

    意识到纸伞轻晃,他指节一拢,使力的瞬间手背上青筋顿现。

    “你怎的不带伞便出门了?”

    他问得仿佛早间事情并未发生,温以此刻不过如约定而至。

    可伞下的少女却退开半步,平静道:

    “我不是说了让你走吗?”

    裴误见她避开纸伞,索性收了伞陪她站在雨中,唇边却还是好脾气地挂着笑。

    “以以只说不让我跟来。”

    “我自然要继续等着。”

    他细细查探她眼下,却并未看早间通红的眼眶留下丝毫痕迹。

    “若是你来,我不能让你找不见我。”

    温以鼻尖一酸,神色冷漠地偏头,话里满是不耐。

    “今日见也见了,你便回府衙吧。”

    “裴大人最好还是对夫子的案子上点心,否则我那五百两银子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她话里冷漠裴误不是没有察觉到,听她如此说,还以为温以是气他一整日耗在这儿,没有去忙王氏的案子。

    “我已安排人手去查探了,除了给你的檀香佛珠,还有别的证据在追查。”

    “你放心,李元逃不了。”

    他语气急切,像是急着跟她解释。

    温以仍是垂眸看着粼粼春水,没有分给他丝毫的目光。

    她怕看一眼,便会狠不下心了。

    “那便好。”

    “裴大人若无事,我便先走了。往后有事只管往员外府递信便好。”

    温以急迫到有些狼狈地转身。

    裴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想起她不喜欢他这般,又试探地去牵她的手。指尖刚刚触及她柔软的掌心,就被她一把甩开。

    “裴大人请自重。”

    温以像是受到惊吓般将手藏到身后,皱眉时眉目间满是厌烦。

    她表现得像是全然失去了前阵子的记忆,更像是全然忘了他。裴误心中一宕,一股空荡的怖意弥漫开来。

    “以以,你可是在生我的气?”

    他不敢再与她拉扯,话里小心翼翼,又盼她能嗔一句是。

    “既然裴大人听不懂,民女便只好敞开了帘子说话了。”

    “前事还望裴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民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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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四方后宅不是民女所希望待的地方。”

    裴误松了口气,释然地笑道:

    “那自然也不是我想让以以待的地方。”

    温以顺着他的话点头。

    “那往后我们便书信联系,直到案子查清。”

    “此后,便不必再见了。”

    她话落时转身地较之方才更加利落,转身的瞬间,夕阳映照在她含满泪水的眸中。

    “以以,这是坊间最新时兴的玩笑话吗?”

    “你放心,我最是禁得起玩闹,不会放在心上的。”

    裴误闪身拦住她的去路。

    他兴许不知道他此刻脸色惨白,眼下那枚嫣红的小痣夺目,如同一枚血泪。

    唇角的笑,任是谁都能看出僵硬的意味。

    “裴大人非要我说得如此清楚吗?”

    温以也不再用方才的谦称,抬眸看他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盯着他忐忑的眸,一字一句如同刀刃般狠狠扎在他心上。

    “裴大人一则家境贫寒,我不愿随你过拮据的日子;二则踏足官场,我更不愿随你困在四方宅院中。”

    红衣翩迁,她抬步贴近他面前,语气柔和下来,话却依旧残忍。

    “你便当这只是一场梦吧。”

    “一别,两宽。”

    雨滴落在他脚边,溅起桥面上浅浅的积水,打湿了鸦黑的鞋面。

    裴误脑中不合时宜地想——

    江南的雨水果然寒凉。

    隔着鞋面,他便感觉到透心的冰冷从脚边蔓延。风刺骨的寒凉。

    温以从他身侧离开,擦身而过,步步走下了石桥。

    裴误摊开的掌心中放着一串檀香佛珠,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少女离开的背影,生怕错过她分毫迟疑的动作。

    可是没有,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从未想过,她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那般公事公办的:

    “这檀香,就是我那日闻到的味道。”

    ——

    绣鞋踏上木梯,跟前的男人脚步声钝重,细小的脚步声瞬间被淹没。

    温以裹紧了身上那件兽毛披风,踮着脚专心注意着步子。

    他的披风太长,拖在身后总还是免不了沾上尘灰。

    罢了,大不了她洗净后再还给他。

    温以卸下费劲提着披风的力气,偏头间,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雪松味。她悄悄地深吸鼻息,这香味果然是来自身上的披风。

    他竟也开始用熏香了。

    她不防有些错愕。

    “温姑娘这是不愿意带路?”

    察觉到她落后,裴误忽然回头冷声问。

    “指挥使大人说的哪里话?”

    他的脸如此熟悉,声音中的冷厉却是她所不熟悉的。温以只是轻愣了一瞬,便扬起笑圆场。

    “我这便带路。”

    不该在他面前如此自称,她却像是妄想着借此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加快脚步迈上楼梯。

    裴误侧身给她让道,经过他身侧时,垂落的披风绊住绣鞋上的珠串。

    转角间,竟绊住她的腿弯。

    温以瞬间失去平衡,接连而来的变故本就让她疲惫至极。她下意识拽住身侧的手。

    腰间撞上冰凉的刀柄,一阵钝痛。

    肩侧被一只炙热的手扶住。

    她眼前绯红逐渐放大,撞入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