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断子绝孙绳
    叶宁没在石凳上坐多久,手机响了。

    通讯录里备注为“李叔(司机)”来电。

    叶宁看着后头那个括号,沉默片刻。

    这世界的“叶宁”也不知道是什么习惯,备注清楚到有些诡异。

    ……诡异得有点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了。

    叶宁接起电话,对面语气着急,问他在哪,说接到了手下人的电话,看到他一个人在外头,还淋着雨。

    叶宁一一作答,那人最后问:“要回老宅还是回公馆?”

    叶宁犹豫两秒,才答:“公馆。”

    司机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忙道:“也好也好,董事长这段时间不在国内,一个人在老宅待着枯燥,住公馆好。”

    叶宁没留意到司机的语气,耳朵里只有“董事长”三个字,语气有些干涩地开口:“…爷爷?”

    “是,董事长说还要过段时间才回来,北美那边的投资峰会还没结束,还有两个项目要考察,近期暂时回不了国。”

    叶宁垂眸,微微松下神,不用见面也好。

    见了面,万一喊不出“爷爷”,说不定还要露馅。

    半小时后,司机捧着浴巾撑着伞,急匆匆赶来:“祖宗唉,怎么淋成这样。”

    叶宁有点累,不太想说话,接过浴巾道过谢,擦了两把,便没再管。

    公馆庄园离市中心近,车程不远。

    叶宁忽地有些反胃,也不知道是不是闷的,连车上木质香薰的气味都显得重了。

    “李叔,别去车库了,就停公馆门口吧。”叶宁有些挨不住,直接开口,“我走回去,吹吹风。”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方坐着的人,天色有些暗,他没留意到叶宁苍白到有些异常的脸,答:“那记得撑伞,别淋着了。”

    “嗯。”

    车只一停下,叶宁立刻开门。

    新鲜空气扑过来,将咙间不适压下几分。

    得救了。

    叶宁撑着伞,揉了揉鼓胀的额角,缓了好一会,才抬脚往里走。

    好在手机里头基本信息很全,这独栋别墅的布局也很清晰,不难找。

    庄园一片中式风格,雨打小塘芭蕉,叶宁听着雨声,眼皮有些沉,湿漉感扒着皮肤,越发难受。

    他揉着额角,加快脚步,然后——

    脚边踢到了什么。

    叶宁循着动作低下头。

    哦。

    台阶上睡着一个人。

    “抱歉。”叶宁下意识开口,然后往旁边撤了两步,迈上台阶。

    一阶。

    两阶。

    等等——

    台阶上睡着一个什么?

    叶宁昏胀的大脑短暂清醒,回过头。

    只见一个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横在台阶上,上半身趴在台阶上,下半身笔直朝后伸,手里握着一个手机,碎了一角,像是在台阶上磕的,雨点细细密密砸在那人衣服上。

    “同学?”叶宁小心将人翻过来。

    是个年轻男生,长得很好看。

    他也顾不上自己头昏脑涨,将雨伞撑在那男生脑袋上遮雨,简单检查一番,没明显外伤。

    “能听到我说话吗?”叶宁一边说,一边低头观察那人胸腹部。

    起伏平稳,有呼吸,还好。

    叶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同学?”

    秦乐舟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细密的雨水打在自己脸上。

    有人在拍自己的脸。

    “华亭公馆,嗯,…摔…无明显外伤…十分钟?”

    谁在说话?

    秦乐舟强撑着睁开眼皮。

    打过急救,叶宁挂断电话,一抬头,看到不远处跑动的几道身影,是安保。

    叶宁朝他们抬手,正要开口,一声闷咳从下方传来,他循声低头。

    台阶上的人:“叶…宁?”

    叶宁:“……?”

    这是…认识他?

    两人对上视线。

    “真是你?”那人又咳了一声,手往台阶上一搭,借力支撑起身体,抖着双腿颤颤巍巍爬起来。

    “喂,”叶宁提醒他,“你还是不要动的好,免得有内伤。”

    “没、没事。”

    下一秒,说着“没事”的人脚一滑,猛地往下一坠——

    赶来的三个安保声嘶力竭:“啊——”

    然后被叶宁眼疾手快扶住了。

    尖叫戛然而止。

    “命给我吓掉半条,还好叶少动作快,你……”安保话都没说完,再下一秒,他们看着已经被扶住的秦小少爷往后退了一步,失衡的身体没了支撑,迅速往下倒去,手却本能地往上一抓——

    旋转的视线。

    雨滴落进眼眶的凉意。

    带着灼热烫意的呼吸。

    被扯住的衣角。

    在安保“救命!秦少你在干什么!”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叶宁彻底失去意识。

    -

    建京,溇山,陆氏老宅。

    滂沱山雨,黑色迈巴赫冲破雨雾,绝尘而上。

    陆成业净完手,用供烛内焰点燃手中三支香,往后轻一甩,熄灭火光,在氤氲烟气中,将香奉在案前:“司淮回来了?”

    管家端着莲花净手石盆往前走了一步:“嗯,说来看看您。”

    “看我?”陆成业净过手,“他不气我,我就烧高香了。”

    “老三呢。”陆老爷子又问,“回寺里了?”

    “去后山了,说空气好,去参个禅,”管家提醒道,“您该喊法号的,慧闻。”

    “慧闻什么慧闻,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得喊他一声大师?像什么话?”陆成业一振手,一身唐装都跟着簌簌响,“当初生下来就不该给他取个什么‘陆怀慈’,就该叫陆富贵,陆招财,省得操心。”

    建京百年世家陆氏,祖上能人辈出,家族一脉贤者众多,现今家主陆成业便是其一,可堪称“传奇”的,还得属陆成业幺子,陆怀慈。

    陆怀慈,法号慧闻,五岁得佛缘,生慧根,六岁被法源寺方丈带走,以童身修行,年仅36,却已是古寺之首法源寺的门下首座。

    管家笑着,正想说什么,庭外走来两道身影。

    一道穿着黄褐色衲衣,另外一道…西装外套已经脱了,搭在臂弯,只剩下里头黑色衬衫。

    明明也算是一身挺括矜贵的正装,却因为没佩的领带,以及解了两颗的纽扣,牵出点散漫气息来。

    “爷爷。”

    “陆施主。”

    两道人影同时出声,陆施主没眼看。

    糟心的叔侄俩。

    “回来干什么?”陆成业看向小糟心,“在云江混不下去了?

    “借您吉言,还行,”陆司淮将臂弯的外套递给保姆,笑了下,“找小叔叔有点事,法源寺那边说他来溇山了,就顺道来看看您。”

    陆成业:“……”

    陆成业开始警惕:“你找他干什么?”

    这下就连管家和保姆都停下脚步,扭头紧紧盯着自家两位少爷。

    老爷子年纪大了,可千万再听不得什么“断子绝孙”之类的话了。

    时隔经年,可陆司淮二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每每想起,陆氏老宅都要灯火通明点一晚上高香。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司淮二十一岁那年,新年,陆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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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齐聚溇山,多年未下山的陆怀慈也破天荒回了一趟老宅,临走前,给陆司淮批了一卦。

    “他这一生,时运亨通,无病无灾。”

    陆老爷子:“好好好!”

    “就只有一点。”

    “不过也不是大事。”

    老爷子刚放下心,下一秒——

    慧闻大师:“司淮没有子嗣缘。”

    陆老爷子一口酒喷出去:“你说没什么?”

    陆父陆母也吓了一跳。

    陆老爷子:“没有子嗣缘还得了!”

    慧闻从袖口里摸出一条红绳,隔着老爷子“吾命休矣”的眼神,递给陆司淮。

    那红绳看起来有些年头,稍显破旧。

    老爷子鉴宝似的盯着那绳子,满怀希冀:“这就有了?”

    “没有,”慧闻大师斩钉截铁,“断子绝孙绳。”

    陆家所有人:“…………”

    那红绳至今还在老爷子书房那清代预制紫檀云龙纹木盒中“镇压”着,要不是慧闻叮嘱这绳子不能丢,保平安,下一秒就得被埋在后山。

    “断子绝孙绳”事件之后,某天夜里,老爷子忽然惊醒,越想越不对劲。

    时运亨通,无病无愁,没有子嗣缘……这说的不就是他小儿子吗?

    儿子出家,难不成孙子也要出家?

    老爷子连夜驱车赶到法源寺,在慧闻“他身在红尘,心在红尘,有缘,但不在佛家”的保证下,才打道回府。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经埋下,风一吹就燎原。

    老爷子现在一听陆司淮往法源寺走,心就跳。

    “有什么事要找你小叔叔聊?”老爷子看着陆司淮。

    陆司淮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寺里有个项目,要合作。”

    “和法源寺的项目?”老爷子大惊,可别是什么“继承衣钵”项目!

    这次回答他的是陆怀慈:“我们寺‘智慧寺院’项目,BI数据驾驶舱和云服务devops,还有资产管理系统建造。”

    陆成业沉默良久:“…先吃饭吧。”

    厨房还在备菜,陆成业难得和小儿子见一面,两人对坐手谈。

    棋局刚过半,旋转实木楼梯上下来一个人。

    陆成业看过去,陆司淮身上的衬衫已经换下,套了一件黑色冲锋衣,显得身形轮廓越发利落锋锐,他嘴里咬着一根烟,没点。

    “去哪?”陆成业问。

    “有事,回趟云江。”陆司淮将烟随手拢在掌心,走过来,微一颔首,“爷爷,今天就不吃饭了,下次陪你。”

    陆成业:“大晚上的,有什么事这么急?”

    陆司淮这次没答,只转过头,看向另一侧的陆怀慈:“小叔叔等会怎么走。”

    “我这还能差一辆车?”陆成业又哼了一声,“我让人送。”

    陆司淮“嗯”了一声,接过管家手上的车钥匙,径直往外:“那先失陪了。”

    陆成业:“火急火燎的,也不说回云江干什么。”

    管家给陆成业空掉的茶杯里斟了半杯:“我刚听到少爷接了个电话,好像说什么…医院?”

    “医院?”陆成业重复一遍,没在意,他在氤氲香气中收回视线,沉默许久,再度满是希冀地看向大师:“儿啊,你真没算错?你看看你侄子的模样,长成这样,能没有子嗣缘?”

    陆怀慈笑而不语。

    他转过头,看向穿过庭院的那道利落身影,轻巧落下一子。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遇上了,就是遇上了。”

    “因缘际会,皆是定数。”

    院外,黑色迈巴赫嚣张的引擎声响彻林间,朝山下呼啸驶去。